林震宇本是一脸倦容,此刻乍见向归云醒转,立时时藏起倦意,抖擞精神,强自挤出一丝温暖笑意,轻声问:“你醒过来了?”
向归云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撑起身子,却又浑身无力,逼得软在床上。
林震宇微笑道:“别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适才大夫刚来过给欠喂药,还是再躺一会吧!”
此时敲门声起,门开处,寿伯端了一碗稀粥进来,道:“老爷,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来服待少爷吧!”
林震宇将那碗稀粥接过,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寿伯见老爷如此关怀少爷,也是无话可说,识趣地步出房去。
林震宇用汤匙把粥拌和,轻轻向粥吹了口气,才递向向归云的嘴边。
向归云没有张口呷粥,眼中的冷意,并未因林震宇彻夜不眠的照顾而有所融化。
林震宇无视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这样于你有益。”
向归云别过脸,突然强行发力坐起,林震宇赶忙扶着他,讶然道:“孩子,你干什么?”
向归云没有看他,吐出一个字:“走!”
这是林震宇一生中听他说的第二句话,他立即反问:“走?你为何要走?”
向归云简单地说出第三句话:“娘亲死了。”
林震宇终于明白这个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其母才可住在林家,现下萧晴雨已死,林家已再没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须离去。
林震宇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向归云愕了一愕。
林震宇道:“你一日是我儿子,一生也是我的儿子!只要我林震宇老命尚在,林家庄将永远是你的家!义云,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异常坚定,向归云定睛注视着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颗赤热苦心,恍如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林震宇见他的脸孔已没有先前的冷,于是道:“我还知道你在失踪那两天内曾跑上山找寻人参,你把它埋在榕树下。”
向归云一听之下,双目放光。
林震宇接着道:“即使所有人认为你多没人性,我亦会因为拥有一个如此的儿子而骄傲!”
二人相对凝望,林震宇发觉向归云眼内的冰雪逐渐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领神会。
可惜,顷刻之间,一股寒霜却又盖过他的眼神,他的人虽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却如天涯般遥远。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林震宇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后,他对向归云更为关怀备致。
向归云则我行我素,仿佛无论林震宇如何努力改变他,他还是无动于衷,只有林震宇自己意会,这孩子眼中对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减,他总算略觉惬意。
然而,对于庄内其他人等,向归云仍旧笑骂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义山和义海始终看不过他此种作风,始终还是要找他的麻烦。
有一回,林震宇如常地教导他俩兄弟剑法,在叮嘱二人勤加练习后,便由得他俩自行练剑,自己则往内堂打点庄内事务。
义山和义海天性疏懒,资质平庸,纵然林震宇教他们的仅是林家剑法的入门皮毛,但两人一直未能领悟当中窍门,更遑论要学全林家剑法,不过二人却又好大喜功,甚爱耀武扬威,此刻一俟林震宇离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懒。
义山游目四顾,发现向归云正站于远处,忽然心生戏弄之念,对义海道:“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边!”
义海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们剑法时,他总是在远处偷看,真不要脸!”
义山突然提议:“好!就让我们作弄他一下!”
义海乍听义山又要无风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们别去惹他吗?
若再去戏弄他,恐怕爹爹会……”
义海还未说完,义山已抢着道:“怕什么,我今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办法!”
说着将嘴在义海耳边低语一会,义海顿时阴阴一笑,接着,义山向向归云招手道:“喂,贱骨头!你过来!”
他居心叵测,先欲以言语相激向归云行近。
向归云早已习惯这一套,了无反应。
二人拿他没法,只得手执木剑一跃上前,剑尖霍地指向向归云。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们练剑,到底是何居心?”义山盛气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说要教他他又不学,他一定自以为很了不起!”义海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衅,向归云也懒得理会他们,转身欲云。
义山猱身抢前拦着他,道:“别走得这样容易,我哥儿俩今天想瞧瞧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说着平剑当胸,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战之姿。
向归云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转向另一方走去。
义山深感受辱,怒喝:“小杂种居然无视我的挑战,难道吃了豹子胆不成?”语音方歇,也不理会向归云手中有无木剑,挺剑便向其背后刺去。
此时的向归云已是二八之年,无论身形和气力,已非当初入门的六岁稚童可比。义山这一剑攻来,他纵然从未习武,也能够本能地闪开。这一闪的速度竟是异常的快,已超越一个九岁孩子的身手!
义山没料到他已判若两人,不忿道:“啐,你刚才碰运气而已。再吃一剑!”言毕剑划半弧,飞身再上。
这一式义山早已习练无数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厉快速,落位更准,向归云已无从闪避,猝地反手折断身旁矮树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枯枝及时赶上,竟将义山的剑势阻截。
义山一呆,愤愤的道:“好啊!这不是爹爹教我们的剑法吗?你当真偷了?”说着又挥一剑。
此剑招式简单异常,使剑法门全仗内力修为,义海自恃年纪较向归云为长,气力应远胜于他。这一招他纵然能挡,枯枝亦必脱手!
岂料向归云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剑法挡其来招。
在旁的义海瞧见向归云使出同一剑法,也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二人剑势一碰之下,义山手中木剑意外地飞脱!由于两者剑法相同,故此优劣立判,无所遁形,向归云终较义山略胜一筹。
向归云并没乘胜追击,只是冷冷的望着他。
义山羞愧得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之下,提剑再上,此时义海眼见不妙,亦展身加入战团,混战起来。
纵然向归云偷学而得此一两式粗浅剑法,但终究仅是借天赋依着所见而使,从未正式学剑,一人尚可应付自如,二人齐来,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险招!
三人斗得正酣,义海突乘空隙,剑走中门,急急刺向向归云的咽喉,此着本无甚厉害之处,但向归云正忙于格开义山攻来的枯枝,一时分身不暇,惟有举臂一挥,顿时义海的木剑齐柄震断!
义海岂料到这个幼弟的气力如此强横,拿着那半截断剑呆立当场,另一边的义山觑准向归云心神略分,知道机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剑向其右目戳去!
这一剑当真非同小可,因为义山手中拿着的虽是木剑,但若被其刺中,右眼必瞎无疑,就连呆立一旁的义海,亦觉其兄出手未免过于狠辣!
眼看向归云已来不及闪避,倏地,一块小石破空划到,“啪”的一声,木剑就在距向归云眼前数寸给来石一弹,霎时一断为二!
与此同时,一条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飞身上前,义山和义海不未及瞧清来者是谁,两张脸蛋已给那人“劈啪劈啪”的打了四,五记耳光。手中断剑亦于慌乱中掉到地上。
来者正是林震宇,他其实早已回来,但刚巧碰见三个儿子大打出手,一时好奇想看看向归云的身手究竟如何,于是避于一旁观战,此时只见他横眉怒目,暴喝道:“畜生,以众凌寡,胜之不武,我向来怎样教导你俩练剑之道?”
二人早给父亲打至头昏脑胀,现下更听见其厉声斥责,一时羞愧难当,低下头噤若寒蝉。
“快给我滚!我不想再见你们!”林震宇怒道。
悟觉和义海怎敢不从,二人犹如丧家之犬,悻悻然离去。
林震宇随即回头察看向归云有否受伤,才发觉他震断义海木剑之手臂竟然丝毫无损,不禁放下心头大石,脑际继而浮现适才他与自己儿子对拆时的身形和剑法,心想此子仅是每天在旁观看,便已有此等成绩,爱才之情油然而生。脱口赞道:“义云,看来你极具练武的天份,难怪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便觉你有一股特殊的气质!”
向归云虽闻赞美之辞,可是脸上毫无半点喜色,林震宇也不介怀,道:“倘若你愿意的话,那打从明儿开始,我正式传你剑法,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向归云的表情,却见他悄无反应,遂接着道:“不单是教他俩兄弟的入门皮毛,还有我家传的林家剑法!他俩根本没有这样的资质,只有你,你一定可以尽将林家剑法融会贯通!”
他独具慧眼,满腔热诚,一心希望此子能够点头答应,谁知向归云只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走。
林震宇知其并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时喝止,道:“慢着!”
向归云并未因他的喝止声而稍作停留,林震宇见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道:“义云,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不需要别人同情,你……可以吗?”
这句果然生效,向归云立即顿足,可是仍然没有回头。
林震宇道:“一个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确实不错!但假若没有武功本事,真才实料,那么,当遇上困难和危险时,仍是难免要倚仗他人帮忙,终须还是接受别的的同情!”
他的言辞一针见血,向归云虽然没有回头,但林震宇却瞧见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深知这个孩子极难心动,于是继续劝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我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我在世时尚可照顾你,保护你,但若我死后,你怎么办?”
向归云维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强,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赏你这种性恪,而且更欣赏你的资质!所以才想传你林家剑法,因为……我要你以后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向归云依旧一片沉默。
林震宇见费了不少唇舌,还是无法打动向归云,心中难免泄气,逼于无奈道:“我知你不喜言语,故此你若愿意学习林家剑法的话,话毋用多说,只须回过头来,若然不愿,你这就回房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全神注视这孩子的背影,私下闪过诸般揣测,到底他会否回头?他不用再揣测,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向归云的脸,也看见了他的眼睛,他那双自出世以来便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睛。
由那时开始,向归云便跟着林震宇学习林家剑法。
他仍是不言不语,每次在学剑时只是默默聆听林震宇讲述用剑要决,及观看其将林家剑法示范,许多时候,林震宇仅将剑式使上一次,向归云便立即能够再演一回,可知其记心甚强。
林震宇随后更教他把剑诀融于剑法之内,向归云虽是小孩,但拿捏之准绳,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亚于一般学剑十年之士。
再者,林震宇还发觉这孩子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坚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练剑,即使林震宇要远行时亦风雨不改地自行练习,从不间断,绝不像他那两个亲生儿子般疏懒。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间,向归云已尽得林家剑法和剑诀的所有真传,只是内力尚浅,火候未足而已。林震宇认为只要他持之以恒地不断练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向归云还只有十岁。
林震宇深感满足,他知道,自己将林家剑法传给向归云,这个决定绝对没错。然而,他也不是全无顾虑,因为他发觉在向归云那双冷眼下,隐隐透着一种戾气,这戾气似是因其受尽多年冤屈累积而成,终有一天会像山洪般爆发出来,届时,这孩子的杀性定然会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向归云练剑的时候,林震宇对向归云道:“义云,这套林家剑法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不过剑旨却以仁义为本,目的在于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应承我,将来切不可用此剑法杀人!”
他此番说话其实只想向归云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须抑制心中戾气,不可滥杀无辜!
向归云没有回答,但亦没有摇头。
林震宇当然明白,这个孩子若不摇头,亦即默许了。
他稍为安心,其实,他早觉得在向归云那双冷眼下并非全是冷意,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别人相处而已。
每次当林震宇看着向归云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练剑时,他总会念起这孩子自出娘胎以来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亲早死,他的娘亲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觉寄人篱下,短短十余年的小命,从没得到半点关怀和谅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别人同情。林震宇心中暗下决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会克尽父职,好好养育和提携这个孤独的孩子,他更使向归云重过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独特的孩子总有异于常人的命运,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