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霍光有些害怕,进而呼吸都觉得不畅了。
可霍光却舍不得收回自己的视线,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再穿过这双阙之间了。
步辇过了双阙,而后就进了未央宫。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霍光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也难怪,毕竟这几十年来,他在此处待的时间,恐怕要比在霍宅待的时间还要长一些。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霍光终于来到了温室殿外。
“大将军,温室殿到了。”龚遂提醒道。
“嗯,明白了。”
霍光说完这几个字之后,就有些吃力地从步辇上下来了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又整理了一遍袍服组绶,终于才抬腿走进了院中,向温室殿走去。
此时,温室殿里,天子早已经是恭候多时。
……
霍光在谒者的引导之下,走到了温室殿门外。
他仍有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特权,但是现在站在殿门,一时竟然不敢抬脚往里走。
此时,已经可以看见天子那年轻的身影了,而对方似乎也看见了他。
两人隔着洞开的大门,与对方凝望对视。
虽然是白天,但是温室殿里仍然点着宫灯。
可宫灯那昏黄的光并没有让殿内显得更亮,反而昏暗了一些。
在这朦胧的灯光的笼罩之下,坐在榻上的天子也看得不真确。
一会儿像孝昭皇帝,一会儿像孝武皇帝……
就在霍光犹豫不决的时候,天子空灵的声音从殿内飘了出来,犹如从枯井中传来的一样。
“仲父,进来吧。”
霍光再不能踟蹰,他抬起脚,走进了这间不知道来过了多少次的温室殿。
炭火将整个温室殿烘烤得温热如春,在冰天雪里走了许久的霍光浑身发麻,有一些眩晕。
他惴惴地走到了天子一丈远的身前,庄重地下拜道:“老臣霍光问天子安。”
“仲父,许久不见,你倒是未见清简,平身吧。”
“诺。”
“仲父入座吧,朕与你一同用膳。”
“谢陛下。”
霍光刚刚入座,一直在殿外守候的樊克就带人开始传膳。
除了一饭一粥之外,就只有一条切好的鹿肉,一小碗鸡蛋羹,一条煎鱼和一小碗旨蓄。
当然,还有一壶温得微微冒气的宣酒。
不仅食材微薄,做法也很常见。
霍光看着宫女将饭菜布到案上,不得不感叹当今天子的节俭,简直是比追孝文皇帝。
不,比孝文皇帝还要节俭。
“仲父,用膳吧。”
“诺。”
君臣二人未再多说什么,闷头就吃了起来。
两人咀嚼不同食材的声音,在大殿里渐次响起,说不上难听,也不算悦耳。
霍光原本还在观察天子的表情,但当他发现后者确实在专心致志地用膳时,他也就平静了下来。
心一旦静下来,胃口就会变好。
连续几日只饮酒不吃饭菜的霍光,忽然觉得胃口大开。
尤其是那一小碟混合了不同菜蔬的旨蓄,辛辣酸甜,让霍光夹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这顿饭比昨晚那顿饭更熨帖一些。
大约一刻钟之后,君臣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放下了筷子。
霍光看到天子将一粒掉在案上的饭粒捻了起来,放进了口中慢慢咀嚼,心中更是微微一凛。
“仲父,今日为何不饮酒?”刘贺终于是缓缓地问道。
“陛下赐的饭菜可口,老臣一时忘记还有酒了。”霍光没有说谎,案上的那壶酒不像平日那样诱人。
“来,朕敬仲父一杯。”
刘贺说罢,立刻就自斟了一杯酒,对着霍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霍光有些惶恐地斟了一杯酒,向天子行礼之后,也是一饮而尽。
这杯酒似乎格外地辣,辣得霍光眼眶都有泪水在不停地打转。
“仲父,膳用过了,酒也喝完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霍光听罢,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杯,有些慌乱地站到天子面前,再一次深深地拜了下来。
“仲父,何故行此大礼?”天子冷冷地问道。
“老、老夫要向陛下请罪。”霍光说道。
“仲父年迈,地上太硬,不宜久跪,坐下回话吧。”
霍光直起了身,但却没有站起来坐在榻上,而是仍然这样直直地跪着。
“那仲父就说说看,自己犯了哪些罪?”
霍光沧桑的脸一时就黯淡了下去,嘴巴开合几次,终于说了起来。
“罪之一乃殿前失仪之罪,那日大朝议不应迟至。”
“罪之二乃大不敬罪,不应倚老卖老,冲撞陛下。”
“罪之三乃擅杀之罪,不应不审而斩杀邓破虏。”
“罪之四乃、乃专横擅权罪,应早日让陛下亲政。”
“罪之五乃、乃连坐谋逆罪,未能识明霍禹及范明友狼子野心。”
“罪之六乃结党营私之罪,不应任人唯亲,不尊同侪。”
“罪之七乃贪腐之罪,不应纵容罪妇霍显肆意敛财。”
霍光一刻不停地说着,一口气罗列了自己的七项大罪。
每说一项罪名,霍光的腰背就会变得佝偻些许,在刘贺的面前也会矮上一截。
当霍光把这七大罪全部说出来之后,他哪里还有朝中重臣的模样,甚至比最普通的老人都不如。
须发花白,大腹便便,脸庞和眼睛因为过度饮酒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
放在几个月以前,刘贺看到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普通老农,也会生出一些可怜的情绪。
但这一刻,刘贺没有任何的怜悯之情,而是仍旧用帝王专有的冰冷的眼神看着霍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