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往后的一刻钟里,王吉就将“大将军发兵谋反”的过程预演了一轮。
他说得实在太过于生动,让殿中的朝臣们如临其境。
此间的长安城还很平静,但是谁又说这一幕将来不会发生呢?
“如此看来,不管这统兵的将领是谁,这虎符和诏书仍然至关重要。”刘贺说道。
“陛下英明。”王吉回答道。
“即使朕在尚书署增加六部尚书来分权,但是仲父仍然是领尚书事,因此朕恐怕仍然是不好将玉玺和虎符拿走的。”
“但是,朕刚才说过,会在尚书署当中增一掌玺官,由其掌管玉玺、虎符和铜节。”
这个掌玺官其实与后世朱明的掌印太监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刘贺暂时还不打算用宦官出任此职务。
“如此一来,既可以多一道枷锁稍掣肘仲父,又不至于太激怒仲父。”
“待日后时机成熟,朕会完全收回兵权。”刘贺说得非常笃定,似乎收回兵权已经是一件胸有成竹的事情了。
但是张安世等人却不为所动,甚至觉得有一些疑惑,他们可不知道,天子说的这“日后”到底是哪一日之后。
“众卿放心,三个月之内,朕就会将汉军中的霍党尽数清除掉。”
众人一阵沉默与迟疑,但是最后还是起身再拜,连称天子圣明。
刘贺自然知道三言两语是打消不了他们的疑虑,于是也没有多言:等他们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自己这个皇帝从不说空话。
改元、革尚书署——这是刘贺亲政之后要做的头两件事。
但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刘贺还有一把火没有烧,这把火可以烧得晚一些,但是火种却已经准备好了。
“今日的时辰已经不早了,想必诸位爱卿已经有些疲惫,但朕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与众卿商议。”
温室殿里的这些朝臣连说不累,并且立刻就坐得更直了一些,天子尚能如此勤政,他们又怎可以有疲态呢?
“朕要说的事情,就是太常乐成之事……”
“廷尉寺正在查问他的罪证,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真相大白。”
“但是,朕想借着这个机会,在这长安城的府衙当中,整顿吏治,反贪反腐!”
自古以来,反贪腐就不可能只是简单的反贪污——剪除异己,党同伐异,清除权臣……
反贪腐可以当做许多事情的外衣和掩护。
如今,这件事情不只能赢得民心,还能肃清贪污,也能充盈国库,更能打击霍党——何乐而不为呢?
刘贺说完了这句话,立刻似笑非笑地观察起众人的表情来。
他其实还好奇一件事情:在座的这些人在历史上都是忠臣名臣,但是不是都是廉吏清官呢?
张安世等人有没有被史书修饰过,这“忠臣”的成色有几分,不试一试,谁都说不准。
果然,刘贺话音刚落,连同魏相和萧望之在内,其余的人都沉默了下来,似乎心有所想。
“嗯?为何朕一提起这反贪腐的事情,众卿就默然不语呢,不会是担心引火烧身吧?”刘贺笑着说道。
如果此刻,天子脸上的笑容仍然和煦如春风,那么众人恐怕已经跪倒一片了——不论事实,只是被天子猜忌,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但是很快,张安世等人还是接二连三地向天子表示自己的廉洁,甚至当下就让天子派人去核算家产。
从面上来看,殿中的人都有一些惊慌,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太可疑的地方了。
历史上的孝宣皇帝是一个明君,也有识人之明,他愿意选用的官员,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刘贺暂时决定先相信他们——至于说到底有没有问题,刘贺会在私底下查清楚的。
刘贺笑着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对他们的信任。
“那为何朕看诸位爱卿对此事不甚上心,这难道不是一件能够获得民心的事情吗?”刘贺故意问道。
反贪反腐,是百姓喜闻乐见的事情。
但是张安世等人“兴趣缺缺”却也有自己的理由
在场的众人虽说是沉默,但是这份沉默却也有不同。
张安世和丙吉似乎有话要说,魏相和萧望之则是“袖手旁观”——他们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屑于说话。
又是一阵默然之后,脾气更温和平缓的丙吉站了出来。
“陛下,反贪反腐,整顿吏治,自然是一件能够获得百姓民心的善政。”
“但是,却也难免会伤了仕林的心……”
“陛下如今刚刚亲政,百官公卿还在观望当中,此时大刀阔斧整顿吏治,恐怕会让堂上诸公人人自危,于朝政无益处。”
丙吉说的倒是实情。
在十几日之前,刘贺为了让那三个衙署“称病告假”的属官吏员上衙,进行大规模的封赏,最终获得了属官吏员的支持。
此刻,那些封赏下去的钱粮还没有发到属官吏员的手中,天子立刻就要整顿吏治,恐怕会让人多想,容易让人寒心。
“整顿吏治,反贪反腐”是刘贺手里的一把利剑,能名正言顺地用来做许多的事情。
但是,这把双刃剑如果使用不当,就会被霍光夺过来,反刺一剑——他巴不得刘贺与朝臣水火不容。
在现在的朝堂,刘贺与霍光的力量暂时达到了一个平衡,但是这种平衡非常微妙。
刘贺一旦有新的举措和动作,霍光也会立刻借题发挥。
这个道理,刘贺当然想得明白。
只不过,诏狱里关着乐成这个货真价实的霍党,刘贺不拿出来用一用,着实是有一些心痒难耐。
刘贺在心中思忖了许久,突然就看向了那坐在最末一位的黄霸,许久没有相见,此人仍然和以前一样富态。
“黄霸,你虽然是门下寺司直,只肩负监管门下寺属官的职责,但是朕想问问你,你对这整顿吏治有什么看法?”
黄霸上任几个月,在门下寺里是用了铁腕手段的。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纠出了十几个贪官污吏,其品秩从六百石到比二百石不等,也算是收获颇丰。
而他自己则总说自己“吃了大苦”“瘦脱了相”,只有不到二百斤了。
黄霸与其他朝臣很不同,其他朝臣是因为道义和教化才憎恶那些贪官污吏,但是黄霸却将“打击贪官污吏”视为一种乐趣。
“能看他们痛哭流涕的模样,微臣心中就会觉得无比畅快!”这是黄霸亲口对天子说的一句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弄虚作假。
在这温室殿里,黄霸的品秩很低微,官职只不过是门下寺的属官,其实并无资格来讨论这朝堂上的大事。
今日刘贺让他也来温室殿,全是因为黄霸对“贪官污吏”有一份特殊的嗜好。
现在,天子特意越过所有的朝臣把这个问题扔给自己,黄霸自然有一些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向天子和其他人行礼。
“微臣以为,陛下说得有理,丙府君说得也有道理。”
“黄霸,朕以前只知道你连大将军夫人霍显都不怕,却没想到居然还是一个两面讨好之人?”刘贺笑着打趣道,和这些品秩低微的属官说话时,他总是更肆意一些。
“陛下恕罪,微臣是真真如此想的,哪里敢胡言乱语?”黄霸那一张胖脸皱在一起,他说得言之凿凿,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那你就莫要再吞吞吐吐的了,一口气将你心中所想的事情都说出来。”刘贺催促道。
“诺!”黄霸答完就将那有一些滑稽的神情收了起来。
“微臣觉得这整顿吏治,尤其是严惩贪腐,陛下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但是如今却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大张旗鼓……”
“只能暗中先做一些准备……”
“就比如说,可以让长安城里六百石以上的官员朝臣自报家产。”
“先不管是多是少,也不管是真是假,都可以先细细地登记下来。”
“然后再派一些人暗中核查,这核查出来的数目也先记下来,能找到罪证最好不过。”
“等陛下将朝政理顺之后,就可以用雷霆万钧之事出手,到时候还可以加上一条欺君的罪过,投到诏狱里去,几轮大刑下来……”
黄霸细细地说着,仿佛一个膳夫在细说自己烹饪菜肴的食谱。
他的这个想法不急不缓,既为日后整顿吏治做了准备,又不会引起朝臣们现在的反弹。
“那你认为狱中的乐成要如何处置?”刘贺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
“陛下,这乐成倒可以先一直关着……”
“他是霍党的人,说不定除了贪腐之外,还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所以就要慢慢审问,让他把自己的肚肠全部都翻出来,说不定能找到许多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