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经过去,天子车仗终于离开了大将军府。
刘贺上车之后,就始终都闭着眼睛,静静思索,一路无言。
今夜,大将军府的后宅被他搅得一团乱,他的思绪又何尝不乱?
这几个时辰里发生的许多事情,和他设想中的一样,但也有一些超出了他的想象。
其中,最大的一个变数,莫过于霍成君。
来时,刘贺原本想的只是攻破霍成君的心房,让她乖乖地当好一个皇后,不要沦为霍氏的“帮凶”。
刘贺的这个目的实现了一半,但是仍旧出了一点意外。
这点意外不在霍成君的身上,而在刘贺的心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刘贺是大汉天子,但终究还是一个人。
纵使是孝武皇帝,不也对卫夫人、李夫人有过一份情义在吗?
虽然孝武皇帝最后仍然对她们或者她们的亲人“痛下杀手”,但是不能否认他们同床共枕时,是有一份真情在的。
像孝文皇帝那样“无情无义”的人,终究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而刘贺现在对霍成君就有了一份真情。
他与霍成君相处的时间非常少,但是通过种种来源,他大概知道霍成君是一个善良、活泼、得体,而有主见的女子。
有这些优点,就足够了。
更何况,情愫就是如此神奇,在一些特殊的境遇之下,自然而然就会滋长出来。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这一见钟情的根基,不是霍成君的外貌,而是刘贺心中那份孤寂。
这几年的时间里,刘贺是大汉帝国真正的孤家寡人,无父无母,俨然一人。
而登基之后,大汉之下,人人都与他相关,但是又人人又都与他无关。
在他的内心深处,自然希望有一处港湾可以让他暂时歇一歇脚。
霍成君是他的妻子,和父母子女一样,是他名正言顺的至亲。
刘贺既无父无母,也无子女,那么妻子就成了唯一可以倾诉的人。
那份情愫从心中滋长出来,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他会尽量不辜负霍成君,自然也希望霍成君不要辜负他。
前路很是漫长,能有一人同行,未必是一件坏事。
天子的车仗在寒冷的夜幕中前行,挂在夜空中的那道弦月向长安城投下了清冷的光。
车中的刘贺未觉寒冷,反而有一丝暖意。
……
翌日,长信殿内,上官太后正默默地看着天子送来的诏书,禹无忧则静静地站在殿中等候。
这份诏书是天子送来给上官太后过目的,是让霍成君进宫的诏令——天子做得很好,所有重要的诏令,都会让上官太后过目。
上官太后看完之后,禹无忧才将昨夜在大将军府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天子竟然会做出这个决定,上官太后的心中既有感慨又有惆怅。
“禹无忧,那另外的两位婕妤,张安君和蔡文嫣也与皇后一同入宫吗?”上官太后问道。
“陛下说了,皇后先入宫,两位婕妤仍然是明年开春再入宫。”禹无忧回道。
“这是皇帝早就定下的事情,还是到了大将军府之后临时定下的?”
“陛下出发前往大将军府之前,其实是想让两位婕妤一同进宫的,微臣不知陛下为何会有此变动。”
上官太后听罢,就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禹无忧看着比天子长一两岁,心性反倒没有天子成熟,居然没有看清楚这件事情。
“看来,以后霍皇后是要专宠于椒房殿了。”
提起椒房殿,上官太后就想到几个月之前,还是自己住在那里,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换了新人。
孝昭皇帝的面目已经很模糊了,那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情。
此刻,上官太后倒是没有太多的心痛与惆怅,因为她已经从未央宫的阴影中,一点点走了出来。
在长乐宫的生活,反倒过得更畅快。
“陛下自会有分寸的,会让后宫妃后雨露均沾的。”禹无忧一本正经地说道。
上官太后一听这话,竟然“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情状与寻常的少年一样天真浪漫。
反倒是禹无忧一时就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为何发笑,是微臣哪里说得不对吗?”禹无忧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是在笑你禹无忧未学过写字,却硬要议论他人的字不好。”上官太后笑着说道。
她那张本就清秀的脸不再像几个月以前那样苍白了,反而因为带着还未消散的笑意,灿若桃花。
禹无忧听出了太后对自己的揶揄和奚落,有一些窘迫。
“你在家可曾有过婚配?”上官太后问道。
“微臣跟在陛下身边,一日都要当做几日来用,所以尚未有婚配。”
“那可有中意的女儿家?”
“不曾有过。”禹无忧很是疑惑,不知上官太后今日为何要问自己这些问题。
“那就难怪了,你自然看不透这男女之事。”上官太后叹气道,那好看的笑意也收敛起来了。
“微臣愚钝。”
“你倒也不必心急,等陛下完全掌握这大汉的天下之后,你必定是最大的功臣。”
“到时候,不管你看上了哪家勋贵宗亲的女儿,皇帝都会为你指婚的。”
“说不定都用不着皇帝指婚,自然就会有高门大族来和禹卿攀亲戚。”
“那时,禹卿恐怕会挑花了眼,所以此刻哪里需要着急呢。”
禹无忧听着,心中的疑惑比刚才又更多了几分。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上官太后,觉得太后话里话外似乎有一些不悦,但是他却也想不出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直到上官太后说完之后,他才有一些木讷地回道:“微臣不敢有如此的奢望,到时候全看陛下的旨意。”
禹无忧的这句话刚一出口,那上官太后立刻换上了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用挑衅与嘲弄的眼光看着禹无忧,非常不满。
“门下寺备咨室的公事很繁忙,你身为备咨令,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与我虚耗时间,走吧。”上官太后突然下了逐客令。
“太后刚才不是要微臣禀报门下寺又推行了哪些秘法吗?”禹无忧摸不着头脑地问道,他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愠怒。
“不必了,我今日乏了,你既然公事繁忙,以后不必再来长乐宫,皇帝有什么事情,让旁人来通传即可。”
“可是……”禹无忧还想要问,但是上官太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从榻上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禹无忧更是疑惑,他看着上官太后的背影,就想要问个明白。
但是,话未出口,他就把嘴闭了起来,哪里有臣子向太后发问的呢?
当上官太后最后那一抹衣袂消失在了屏风后的时候,禹无忧的心中不知道为何也有一些怅然若失。
此刻,长信殿中只剩他一人了,显得非常空旷。
这几个月来,他每隔几日就要来一次长信殿,来的次数比去温室殿的次数都多。
对这里的一砖一木他都早已经是非常熟悉了,难道,从今日起,他就再也不能来了?
想起刚才上官太后的突然酝酿,禹无忧猜想是不是自己失言了,才惹恼了上官太后。
以下犯上,那真是死罪一条。
但是,他一时却又想不出来错在何处。
禹无忧在长信殿里站了片刻,确认上官太后一定不会从后殿再出来之后,才有些不甘地朝太后的坐榻行了一个礼,失落地离开了。
此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几声促织“唧唧吱、唧唧吱”的叫声,让禹无忧的背影显得更加落寞。
长安城的冬天还没有到,但是春天似乎却近了一些。
就连那成双成对的促织,都忍不住冒着严寒出来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