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笔落定,因果生根,高考也将变成永远永远的过去式。踏出浅州一中的那一瞬,轻林恍然失魂,穿过人海喜忧,千情万叹终化词穷。
他许愿似地说出一声再见,就像青空下轮回的飞鸟。
校门口车辆禁行,走出考场的学生们终于卸下了与日争辉的枷锁,散作星河,大方地轧着马路。轻林远远看见叶芸在和三两同学谈笑,也不觉微笑起来。他悄悄绕路避开了她,没有再去恨自己曾撕毁一纸约定,没有再去想自己本该能和她拥抱。
轻林慢步走到与三中相邻的冶金所,在小区树荫下徘徊,踏上破损的楼梯,打开老旧的房门,再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暂住了七月的出租屋。
夕阳无限好,轻林回到医院旁的家,进屋放好文具,随后简单知会了父母一声,便再度出门去了。日暮里,他优哉游哉地走过浅州的大街小巷,又一次孤身穿越南山大桥。
老树咖啡还是和三年前一般无二,灯光温馨而幽暗,透过落地窗能轻易地观赏到浅江的夜景。只是餐厅的生意不似三年前那样火爆了,可能是临江那一排配有电脑的餐位,时至今日已不够吸引人了吧。
服务员一袭黑色礼服,胸前别着精致的领结,他主动上前,礼貌地招呼道:“欢迎光临,请问您是一位吗?”
能在相似的时间点重回老树,轻林心情颇佳:“嗯,我自己随便找个位置坐吧,一会来帮我点餐就好。”
他看到自己和叶芸陆雨飞宇四人中考结束那晚坐的圆桌沙发已被人占了,便随性落座在三角钢琴旁边。轻林好奇地打量了一会这架罕见的纯白色施坦威,脑海里蹦出一个点子,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本就是临时起意,无人接听也在轻林意料之中。他简单地看了看菜单,挥了挥手召来服务员,点了一份西冷牛排套餐。
天色渐暗,他给叶楚衣发了一条短信:“吃饭了么?”心中想着若有幸能在高考结束的这晚邀请她共进晚餐,可是一件浪漫的事啊。但两人毕竟七年未见,也不知道这样是否会太过唐突了呢。等了约莫一刻钟,服务员端上新鲜煎制的牛排,摆好佐料,配上餐包和柠檬水,在提醒过客人后,动作娴熟地打开了黑铁盖子。轻林竖起餐布挡在身前,避免浴火的油滴跳到衣服上,等铁板基本冷却后,他左手横叉,习惯性地率先吃掉了西蓝花等一干蔬菜。
他觉得先吃蔬菜更有利于消化。
肉汁混着醋酸沉在牛排四周,呈现出独特的暗金色。他将黑胡椒汁均匀浇在牛排表面,接着把蛋黄划动搅开,与黑胡椒汁平铺在一起,再用右手的刀劲抹、戳、压,让酱汁尽可能地入味。一切开,深粉色的里肉便散发出丝丝盐与蒜的原始香气。叉着吃上一口,肉质鲜细且柔嫩多汁,随着牙齿的咀嚼游入口舌。
意大利面伴着番茄制成的红酱,地道的杜兰小麦连汁带水咬劲十足。餐包一撕两半,蘸上些许炼乳,内在软糯可口,外在香脆酥透。最后喝上一口柠檬水,就像五色灼焰过后的清泉流入,缓缓洗涤那疲倦又享受的味蕾。
轻林正恍恍品着美食,身旁不知何时传来悠悠琴声。
珠帘下,略施粉黛的姑娘一身银色长裙,漆黑如墨的长发单用一根玉色系带随意束着,眼神明亮而温柔。她弹指抚过黑白格,身体随着钢琴轻盈律动,卡农的旋律氤氲,声部之间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由始至终翩翩追随,最后圆融归一,曲调神圣而忧伤。
似处天上宫阙,轻林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高考之后,叶楚衣呆坐在家中,怔怔地盯着堆积如山的教辅书出神。直到琥珀色的黄昏降临,她才披上蓝白校服,加入朋友们夜色下的狂欢。
盛宴散去,她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才注意到轻林发来的四条短信,第一条问她是否有吃饭,后三条则都是语音录音。
她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按下了播放键。三条录音似乎都是现场演奏的钢琴曲片段,其中有一曲弹的是不能说的秘密,还有两段她虽然也十分熟悉,却一时说不出名字。她认真听着琴音,似藏有涓涓心事,又似在幽幽长诉。
转眼已是夜深,叶楚衣回到家里,打开手机回复轻林:“和同学一起吃过饭啦,刚到家呢,找我有事吗?”
轻林此时也已回了家,正忙着打游戏,匆匆回了句:“没什么事,高考完突然想起你,就问候一句咯。”
“高考终于结束了哈哈,你现在在干吗呀?”
“和朋友你画我猜ing。”
叶楚衣本想多聊几句,又觉得一别多年,两人之间终归还是有些生涩,便只和轻林简单往返了几则短信,洗漱休息去了。
六月八日不眠夜,明月如霜,他和她互道了一声晚安。
几天后,轻林一家搬到了世纪大桥桥头的新小区常住。告别老房子的时候,轻林五步一回首,心中诸般不舍。
小学五年级到高三,家属区的篮球场拆了又建,苍天大树下捉迷藏的孩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八年里有过太多故事。叶楚衣家的新房就在轻林家隔壁,想当年,轻林妈妈还曾为购房的事与同样有意向的楚衣母亲通过话。但为了父亲工作的方便,叶楚衣高考后依然住在鹿鸣大道的供电局,并没有搬来这新家居住。
浅州市下辖有十八个附属区县,地形多以山地、丘陵、盆地为主,在这四万平方千米的广袤沃土上,林立着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游乐景点。
距离成绩公布还有小半个月,轻林与高中同学相约,开始了毕业旅行。
他们乘着旅行社租来的大巴,十几号人你方战罢我登场,在车上轮番守擂着《红蓝大作战》,就这样从浅州主城出发,一路周游起了浅州各县。
不满于海鲜大排档的廉价酒水,彦姐与spn毛遂自荐,誓为众人购来爽口饮品。他们拿起地上唯一一把伞,头顶特大暴雨,顺着湖岸寻觅山野中隐匿的小卖部。凶猛狂风几次险些将伞击得散架,两人索性把伞一收吟啸徐行,在遮天雨幕的掩护下放肆地吐露心声。
漫漫登山路,谁也猜不到在林间下一个不经意的转角后,是藏着一座破败的古庙,还是一幢装修精美的厕所。崎岖蜿蜒的山道上,一行人三三两两畅谈着昨日赏荷的点滴趣事,工兵适时引领风骚,带着大家外放起一首又一首洗脑的网红神曲。
烈日江滩上,鸡王子裸着上身香汗淋漓,秀出他惊为天人的体毛,手忙脚乱地支着烧烤架。对岸就是属于富二代们的高尔夫球场,望不到边的人造绿地却空无一人。淑女们躲在大坝阴影里避暑,剩下的人脱掉鞋袜,赤脚奔跑在浅水湾里,玩起了老鹰捉小***西世界杯开幕那晚,众人静音放着电视,借着屏幕忽明忽暗的光,齐聚一室准备开始一场恐怖烧脑的桌游。星神自认幽默的介绍还未过半,整个旅馆突然齐齐断电,一行人苦等无果,只能意兴阑珊地回房睡觉。瘦弱的男生默默陪伴着担惊受怕的女孩,斜靠在冷板凳上一直聊到房灯重新点亮。
漂流前,轻林尝试戴上了隐形眼镜。
他和同组女孩协力蹚水、蹬岩,紧抓把手疾冲而下,用尽阴谋阳谋只为把瓢里的水重重砸到敌船身上。橡皮艇划至稍缓的长道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拉开距离随波逐流,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同伴聊着天,静心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轻林终于得空抹去遮面的溪水,半躺在艇上。自高中近视后,这是他第一次重新看见那么清澈的浮云,两岸芦苇荡和溪底青石也仿佛触手可及。
洪水洗涤过的天地,铅华已散,再无丝毫浑浊尘埃。
一周行程匆匆而过,众人瞌瞌睡睡回到浅州,由轻林请客在味千拉面聚了顿餐。
隔日清晨,轻林和一哥几人骑车兜风,从浮桥出发,自天水广场往南,绕过十龙聚龟后再折道向东,踩着各自拉风的坐骑一路招摇。
小队在火车站外的报刊亭停歇,被指派去买矿泉水的一哥,惊喜地发现润田旁的浅江日报竟新刊了高考答案。她于是斥巨资帮大家伙儿买了一份报纸,几人就近找了家早餐店,一边吃着卤蛋红烧牛肉面,一边热火朝天地对起了答案。
轻林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答题卡上写下的每一个答案,在对完语数英的客观题后,他喜形于色,甚至觉得只要作文不喋血,清华北大也将不再是梦。接着看到理综,物理正常发挥,生物简直无敌。可当看到化学答案的一个个反应物、生成物和反应条件,似乎都和自己在考场上信手拈来的方程式略有出入时,他的神情急转直下。
果不其然,不日成绩公布,轻林化学豪取不及格,一损俱损,其他科目的优良表现也只得化了无用功。这个分数自是不足以让轻林鱼翔985高校,但各个城市最优秀的那一批211院校倒是能任君挑选,也算达到了他的基础目标。
之后,他愈发密切地关注起了叶楚衣的微博与空间动态,并通过不断的旁敲侧击,试图正确推断出她的大学志愿。
经过近一周细致的观察,他发现无论是叶楚衣向学长学姐请教时的对话,与朋友只言片语的闲聊,还是空间里配图配乐的暗示,都尽皆流露出她对江浙沪的向往。许多蛛丝马迹都指向了同一个城市——上海。
轻林原本对高考的企望,就只是想要和叶楚衣去到同一个城市而已。
他任侠平生愿,把上海大学填在了第一志愿,bj大学与清华大学则丢到二三志愿凑数。
七月二,是填报志愿的截止日期,这一天,也将举办高三十二班的第一次班聚,亦可称作散场的宴席。傍晚,轻林和两位同桌一道来到了山明大厦,方一进大堂,就能看到中央大红告示牌上浓墨写就的“十二班帅哥美女五楼请”几个大字。
夏雪冬花,同窗三载的六十余位师生悉数到场。灯光熄灭,“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的欢快旋律响彻会场,投影中,一张张老照片缓缓浮现又消隐。时光交错,枯叶纷飞的街角、星光洒落的草坪,跑道边呐喊、球场上叱咤,食堂风扇、剧院舞台,那间教室、那棵香樟。白平衡调得再准,心动也难常存。
到此为止了吗?是啊,到此为止了。
班长主持老师们依次发言,或慷慨陈词,或真诚祝福,感动了在场每一位同学。以伟哥为首的几位豪爽干事率先展示起了歌喉,一首人猿泰山式的《泡沫》把大家笑得前俯后仰;从小滴酒不沾的青年才俊们也笨拙地举起了酒杯,无需不醉不归,只共欢笑浮沉。
离愁是只属于盛宴后的思量。
大包厢人声鼎沸,或许是成绩不佳的原因,哪怕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叶芸的欢颜里还是会不时闪过少许郁郁。
轻林举杯走到叶芸的桌前,为她斟了半两混冰红酒。叶芸远远见到他朝自己走来,只微微失神,浅笑着主动起身。三年来,叶芸第一次对上了他的双眼,两人无声相望,眸中记忆停泊,杯子碰在一起。
昔我往,杨柳依;今来思,雨雪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童真无邪的小学时代到底是怎样的呢?小孩儿懒得思考,成年人大多忘却,记忆中的零碎拼图,实在不足以拼凑答案。
孩子王一怒就大打出手,把对手几拳捶趴,鞋子脱掉,从走廊高高丢下,振臂高呼以示胜利;
奥赛天才们以准备编程比赛为由,私藏老师暂交保管的机房钥匙,聚精会神地组团打着小斗士,不通关便不给外头上课的同学开门;熊孩子戏弄兄弟便脱其裤子,戏弄闺蜜便掀其裙子;运动健将在体育课上拉着好朋友的小手转圈圈,转啊转啊转啊转啊,一不留神就把好同学好朋友甩飞,跌到鼻青脸肿;孩子们会被树上掉下的毛毛虫吓得哭爹喊娘,隔天又斗着三叶草满城遍寻桑树,悉心照料幼蚕盼它化茧成蝶。
仔细想想,小学生智力未全却知晓琴棋书画,身无分文却不羡世界首富,百无聊赖却活得无比充实。那是大人们无法解读亦无法回首的童年啊。
每当轻林偶然和朋友聊起,自己高考后的小学同学聚会来了二十多人时,听者们都会合不拢嘴地惊讶道:“我初中同学都不可能聚到二十个。”在懵懂时就毕业分离,一别多年,人生轨迹已迥然不同的准成年人们还能相约着一起看日出,确是奇妙的能力。
叶楚衣是深情款款的eason粉,不久前惊喜地抢到了陈奕迅life演唱会门票,因此错过了同样赶在七月五日进行的小学聚会。大暑,《后会无期》上映时,叶楚衣也是刚刚买完电影票,才好巧不巧地收到轻林迟到的邀请。
暑假过去大半,两人却始终未见一面。
轻林在七月的尾巴被上海大学正式录取,方一收到消息,他就兴冲冲地打开了qq聊天:“你的大学录取结果出来了吗?”
叶楚衣也是刚接到的通知:“嗯嗯,我在武汉大学,你呢?”
你呢?后知后觉的轻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费尽心神去猜测去推断,他只需要简简单单地问一句,问她到底填报了哪所学校,只需要简简单单几个字而已。
但凡他能多一点点勇气,两人又怎会迟迟缺少见面的契机,彼此大学又怎会一隔千里之遥。
晚上跟着家人开车出门下馆子时,轻林以成绩不佳为由,表达了想要再复读一年,二战高考的倾向。坐在前座的父母只说会无条件地支持,但希望他切记此事要三思而后行。
出租屋的钥匙已换了主人,星桥鹊驾,牛郎织女不日即将相会。浓雾散不开,他无助地面朝着灰色空间。
“有时间吗?不如我们吃茶去。”“今天七夕诶!”
“是喔。”
“可外面在下雨。”
“其实我有话想和你说。”
“那就在这儿说吧,也许见了面会开不了口呢。”
轻林对楚衣说了长长的一段话,经年心情却难诉万分之一。他向叶楚衣告白,她是他人生记忆的起点,她是他死亡深渊的烛火,他很喜欢她。
自高中的至暗时刻开始,轻林再不曾说过“爱”字,他无法再界定什么是爱,但他明白,叶楚衣于他而言,无比无比重要。
叶楚衣沉默了很久很久。日落,月升,星繁。
“中学那几年我隐约见过你,却又不敢确认那是不是你。说起来,从小学毕业后,我好像还没有认真地看过你。”
“对不起啊,你我之间有太多留白。”
“而且,我大概也忍受不了异地恋吧。”
……
“大学一起去听杰伦演唱会吧!记得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听他的歌了。”
“好呀,这可是打过勾的约定哦。”
“对了,你还记得我qq的密保问题吗?”
“嗯?”“你忘了嘛,当初是你帮我注册的号。”
升学宴如期在龙源大酒店开席,父母召来了数百亲朋好友为轻林庆贺。
盛情难却,轻林虽对大学还有些犹豫抗拒,但作为主人也只能如约赴会。
他邀请了十几位与他相熟的高中同学,但没有告知叶芸或叶楚衣。
立秋节气的前一天,轻林循着短信提醒,前往三中团委办公室领录取通知书。
再次驻足浅州三中,校园清冷,长着一对金属翅膀的雕塑摸着有些滚烫。翠绿的香樟其实没有什么浓郁的香气或味道,模样与初中初见时并无变化,似乎永远年轻着,又永远苍老着。从教学楼底的临时停车场,能隔着树影依稀看见绿茵场上的少年们,汗水打湿他们蓝黑与白编织的校服,不知疲倦地争夺追逐。
酷暑难耐,轻林突然没了再逛一逛校园的兴致。一路躲着太阳行至“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