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终于完成了这个伟大而又渺小的仪式。
“数数吧?”
方父满是麻子的大脸舒展开来,每一个麻子里都满是父爱。
“不用数了。”
张星野第一次感到如同崔嵬九子山一般沉重的父爱,压得这位只在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上看见过自己模糊父亲的年轻辅导老师透不过气来。张星野不敢数,他生怕自己错数一张,玷污了这份纯粹无暇的父爱。
“小宝,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方父举起自己一双白皙透彻的手放到张星野的面前,“张老师,我知道你和你哥哥第一次来吃饭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我这双手。确实,一个炒面的邋遢糟老头子不会拥有这么一双透彻白皙、不染纤尘的手,这双手也不应该更不可能出现在这种邋遢的地方。他应该在放在一架同样纤尘不染的钢琴上,或者戴上白手套放在手术台的无影灯下。”
张星野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又递了一根给方父。方父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继续说到:
“我曾经是一位外科手术医生。三年前,我在黄浦的一家医院,当时也和现在一样是初秋,只不过没有现在这样热。晚上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位患者要开刀做手术,本来本着医生的职责我是不该打听做手术的是谁,可是因为好奇为什么这个患者是特警专门押送过来的,就随口问了一句。一位女特警告诉我这是刚刚抓获的毒贩,大腿上的大动脉中了一枪,一直在流血。我刚换好手术服,我的妻子也因为车祸,被推进了另一个重症室。我当时是可以选择救我妻子,还是那个毒贩,可是最后我还是本着道义走进了那个毒贩的手术室……”
方菊清听到这里趴在桌子上痛哭,方父的眼睛也流下了两行清泪。方父稍作停顿,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后来我妻子也因为失血过多抢救不过来。而我也再也拿不稳手术刀了。”
方父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唱起了小时候哄女儿睡觉的一首不知名粤语歌谣:“红日微风吹幼苗,云外归鸟知春晓,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窗外蝴蝶飞走了……”
方菊清趴伏在桌子上的身躯随着旋律从一开始不规律的抖动慢慢变得平静,最后竟打起了细微的呼噜声。方父站起身,又慢慢的坐到张星野旁边:“张老师,我知道我家小宝一直想长大后像我一样当一个外科手术医生。初中从黄浦转过来的时候很不适应这边的教学,虽然一直很努力,成绩却也提不上来。直到后来上了你的辅导班课,才慢慢好了起来。你能答应我这位老父亲,好好教她化学,让她以后完成自己的梦想吗?”
张星野眼里充满了泪水,用力得点点头。方父脸上浮现出欣慰笑容,整个大麻脸看起来都比刚看见时可爱许多。
“方权,我弟弟肯定会好好教你家小孩。不过他是因为他自己心中的道义,而不是因为你那看起来纤尘不染的所谓父爱。”
轻挑上扬的嗓音如同一声炸雷在方父的耳中响起,吓得他差点跪坐到地上。方父转身看向门口,一个班白头发的男人挡住了正午浓烈的阳光。来者慢慢走了进来,方父这才看清他的脸,清瘦的脸上满是笑意。
“方权,男,汉族,1975年出生于排楼村。自幼聪颖过人,1999年毕业于华夏医学院。在大学期间受到华夏现代外科手术之父的提拔,被誉为最有可能传承其衣钵的徒弟。三年前,妻子因为意外车祸,正好你当时受到命令给一个毒贩子治疗,错过了你妻子的最佳救护时间,最终抢救无效死亡。而你在你妻子死后即辞去职位,终日酗酒。最终逃离黄浦,不知去了哪里。”
张星易顿了顿,眯着眼看向眼前瞠目结舌的方父。方父揉了揉满是麻子的脸,把所有的麻子都揉到了一起,挤出了一个令人发寒的笑容:“你说的不错。可是我对我家小宝的爱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假。”
张星易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月饼:“你对你女儿的感情真切无疑,可是你不配回到青阳,不配回到排楼,更不配抬头看你眼前崔嵬的九子山。你寒窗苦读十七年,你的师父为了培养你花了多少心血,你的妻子为了不打扰你做手术,硬是忍受着折磨直到你手术结束才让人通知你。结果你呢?从那个手术之后就再也拿不起手术刀,还打着所谓对自己女儿一片苦心的幌子,跑到这个小地方干起炒面的营生。能炒面的人千千万万,能炒出好吃的面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能站在手术台上精心做手术的,除了你的手别无他人。我猜你一个人半夜的时候也会偷偷对着曾经拿起过的手术刀哭吧?你听说自己女儿以后想像你一样当一位光荣的外科医生,你还是会暴跳如雷吧?你就是一个再也拿不起手术刀,永远只能对着灶台,炒着千篇一律炒面的,废物。”
张星野看向方权的脸,本以为满是麻子的脸上会是生气暴躁,或者痛哭流涕,可是那张脸上的麻子却还是卷在一起——方权在笑:
“你说的对。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做不了高大伟岸的九子山,我再也拿不起手术刀,我只能对着黑漆漆的灶台炒着一碗又一碗一模一样的面。张星易你说的对,我就是个废物,我不配当菊清的父亲,不配当淑珍的丈夫,不配当医生……”方权的眼神渐渐暗淡,又闪起明亮的光,“可是我的女儿,方菊清,她还有未来!她还能捡起我摔碎摔烂的衣钵,把它拼起来,凑起来,再去悬壶济世,完成我未完成的梦想……”
方权一双白皙透彻的手在他空洞无神的面前捏来作去,好像一个烧瓷的工人不小心打碎了他最用心,最满怀期待的作品,跪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想拼凑成原本烧成的模样,却又拼不起来。张星易拉起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弟弟走到门前,踹了一脚黑漆漆的灶台。灶台上黑漆漆的锅抖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咚声。
“你就在你这狗窝里,抱着你破烂的灶台,就这么度过你的余生吧!”
黑漆漆的里屋,只有张星易留下的话语和方菊清轻微的呼噜声。
良久。因为哭累而熟睡的方菊清悠悠转醒,伸了一个懒腰后转身寻找自己的父亲。月饼大叔靠在门边的桌子上也已经睡着了。方菊清玩心大起,蹑手蹑脚走过来,伸出如自己父亲一般白皙透彻的右手捏住了父亲的鼻子。方父猛的打了一个喷嚏,睁开略带浮肿的双眼,看见自家天使一般可爱的女儿已经躲闪到了一边,用自己同款白皙透彻的手捂着嘴巴咯咯笑着。方父脸上的麻子又开心的卷到了一起,看了看手机发现已经两点半:
“小宝,哎呀都两点半了,你赶紧洗洗脸收拾一下,爸爸马上骑电瓶车送你去冰火房麻辣烫上课,可不能让张老师等咱们!”
方菊清应了一声好,蹦蹦跳跳得跑到房间里捧了一把凉水搽了搽脸,在整洁的桌子上很快拿出化学必修一的课本,又蹦蹦跳跳得跑向早在外面等候的父亲的电瓶车。方父很是宠溺得怪罪到:“慢点,别跌了。”方菊清开心得笑了一下,鼻梁上的皮肤可爱得皱到了一起。
“坐稳了。”方父慢慢地骑着电瓶车,因为车后面坐着的是他的整个世界。
“张星易说的不错,我就是一个再也拿不起手术刀的废人。可我还要努力拿起勺子端起锅,尽可能给我小宝一个最好的未来。”方权在心里默念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