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野开上车，两脚油门七拐八拐，歪歪扭扭得停在了五里桥的停车位上。下了车，张星野举起手架在额头上，既是为了遮挡本不该属于秋日刺眼的阳光，又是为了寻找黑漆漆的灶台，和灶台上的大黑锅，还有在黑锅上娴熟纷飞如钢琴家的一双手——一双白皙透彻，不染尘埃的手。

张星野往桥的那头看去，硕大的皂角树遮天蔽日，树荫下的小溪潺潺流淌，发出一阵欢快悦耳的动人旋律。就像是饭后茶余间收拾好碗筷的皖南妇人在一起叽叽喳喳，又像是灰喜鹊追逐打闹的嬉笑。张星野走上桥，却在走出树荫的一瞬间犹豫了一下。

自己已经很累了。从最初的詹雪怡，王为平，到后面的张维东，杜应心，张孜志，每天都要八个小时不停地上课，每个人的程度都还不一样，课后还要花许多心思摸索探究怎么把这几位的成绩真正得提高，张星野的精力就算再旺盛，就算让英雄联盟里的璐璐来给这位年轻的辅导老师放个大，疲倦感也还是把这个年轻人给完全淹没。

“我们这些县城长大的小孩，没背景没势力，也不如那些天资聪颖的孩子们，除了高考考高分之外，我们别无选择。我不奢求我家孩子日后大富大贵，只希望他能不比隔壁的小孩差太多，以后逢年过节在一起嗑瓜子的时候他能抬起头来讲话，被领导喊去陪客的时候能少喝一口酒，给他自己小宝买件新玩具的时候能有掏出钱包的底气……”

小溪的潺潺流水动听的声音在张星野的耳朵里忽然变成了王为平父亲昨夜送他回家时说的话。张星野晃了晃神，卷起上衣抹了一把脸，放下后又慢慢整理好略微褶皱的衣服，向着前方黑漆漆的灶台走去。

“老板，来一碗炒面。”

“哦，好。哎，张老师你怎么来了？哎呀，稀客呀稀客！快请坐！小宝，看看谁来了？”黑不溜秋的大月饼高兴得拍着一双白皙透彻的手，满脸的麻子挤到了一起，像是一块大号麻饼。

“谁来了啊？”清脆如黄莺出谷般的声音从黑漆漆的里屋传了出来，一袭黄裙子在张星野的面前闪过，“张老师？你怎么来了啊？”

张星野笑着点了点头：“我刚下课，不知道吃什么好，想想还是你爸爸的炒面好吃，被胃里的馋虫给勾过来了。”这位年轻的辅导老师走进里屋找了条板凳端端正正得坐好，“方同学你这几天在家干啥来？学校不搞托管归不搞托管，在家也要好好看书啊。”

方菊清举起如同月饼大叔一般白皙透彻的手，摸了摸自己顶着乌黑亮丽瀑布的小脑袋：“在家努力看书呢。刚才准备休息一会，出来看看绿色，放松眼睛。”

“这么注意保护视力嘛，很好，向你学习，哈哈。”

方菊清轻轻撇了一眼在外面灶台上努力炒面的父亲，又转回身子，小声对着面前这位年轻的辅导老师说到：“老师，我以后想当外科手术医生。视力好很加分的。你可不要和我爸爸说啊！”

张星野有点疑惑：“想当外科手术医生，悬壶济世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不想让你父亲知道啊？”

方菊清轻轻的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又扭过头看了一眼专心炒面的方父，转回身子偷偷说到：“秘密。反正你不要跟我爸爸说就行。”

“那行吧。”张星野摆摆手。

方父端过来两盘子炒面，其中一盘的分量竟然和别人的两盘差不多。张星野连忙站起身接过来两盘面，把少的一盘递给坐在一旁的方菊清，另一盘端在手中，直接抄起桌子上的筷子开造。

月饼大叔见过这位年轻辅导老师的吃相，早已是见怪不怪。方菊清没有去端盘子也没有拿筷子，而是呆坐在条板凳上瞠目结舌：“张，张老师，你，你慢点吃。我去倒杯水给你。”

方菊清站起身，拿起一个巨大的瓷茶壶倒完水刚转过身来，就见到张星野在对抗炒面的这场战役中大获全胜。张星野装作一本正经得抽出一张纸巾搽了搽嘴，又站起身接过方菊清手上的茶漱了漱口一饮而尽：“谢谢方叔叔，你炒面的技术又有很大的进步啊。”

月饼大叔脸上的麻子又挤到了一起：“张老师，你这次来应该还有别的事情吧？”

张星野点点头：“嗯。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吃炒面，至于别的事……等方同学吃好再慢慢说吧。”

方菊清坐到桌子旁边，感受到背后父亲和那位年轻的辅导老师二人犀利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顿感胃口大失。停下了嗦着炒面的小嘴，转过身子看向张星野：“张老师，你还有什么事情现在就说吧。”

张星野也感觉一直盯着人家小女孩看有点尴尬：“那个之前的十人辅导班你还记得吧？”

方菊清和她的父亲点点头。

“前几天杜应心同学和张孜志同学找到我，想补化学。现在暂时班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我准备问问你，还有另外一个我之前带过的学生来不来。我是准备十节课二十个小时，一共只要你交五百就可以了。你看看怎么样？”

方菊清有点心动：“我觉得挺好的，只是……”

方父感受到了方菊清的犹豫，转而用一种坚定不可阻挡的眼神看向自己这位可爱如天使般的女儿，刚好在空中与方菊清稍显犹豫的眼神碰撞。方父站起身：“张老师，我觉得挺好的。方菊清的化学确实需要补一下。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在哪补课？”

张星野坐到长条板凳上：“今天下午就开始上课了，是三点到五点。在冰火方麻辣烫的三楼。因为这次辅导班是我自己弄的，所以还麻烦叔叔你不要和校长讲了。”

“好的好的，麻烦张老师了。”方父站起身，走到灶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木质小桌子旁边，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零零散散的小面额纸币，一张一张得从大到小梳理干净，就像是给自己出嫁的女儿最后一次梳头一样。终于数好了五百零钱，慢腾腾得走到张星野面前。方父捧着这五百块零钱就像捧着什么贵重的珍宝，张星野不禁站起身，从一双白皙透彻的手上捧过这一份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