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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香识人
“那黑衣看客身上的气味,是不是有什么蹊跷?”道衍看出了刚才钟管家的表情变化。
“是的。那蔷薇花并非中土所产,乃是南洋诸国特有产物。瓜哇国每年进献给大明王室的一种名贵香水——阿刺吉,主要原料就是蔷薇花露。”
道衍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非常欣赏钟管家的见多识广。
钟管家不敢在道衍面前显摆,只是继续谦逊地说道:“也是巧合。庄连克为讨好女子,特别爱搞蒸浴薰衣、佩香点露这些名堂,尤其钟爱这爪哇国阿刺吉。单为十几瓶小小的阿刺吉,我每年付给瓜哇国使者的银子都不下2两!我太清楚此事了!所以,刚才听到蔷薇花这一关节,我几乎认定那买凶的黑衣人就是庄连克。”
“这恐怕有些武断吧?就没有别人也用这种香水吗?”道衍不太同意这个推论。
“且不说这个香水贵。单说这阿刺吉是瓜哇国进献给大明王室的主要贡品,数量原本就极其稀少。只是因为瓜哇国使者每年都在明州靠港,我以地利之便才有机会暗中购买一些,其他人恐怕见都见不到。这明州府中,能买得到、用得起且确实会去用阿刺吉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人!”钟管家肯定地说道。
“如此说来,倒是可以缩小搜索的范围,”道衍狡黠的小眼睛闪着光,问道:“据你所知,都有谁?”
“庄大夫人金氏与庄连克这母子二人自不必说;此外还有府判徐善的千金徐千妤,囚龙岛少岛主王轮,再加上那怡情舫的花魁柳情。”钟管家掰着指头,一一道来。看道衍似乎有些不明之处,他继续分析道:
“徐家千金待字闺中,与外界素无太多瓜葛;再者,徐家此前曾有意与庄家结秦晋之好,目前尚在磋商磨合之中,这未出阁的小姑娘既无能力、也无理由对庄老爷不利,她的嫌疑首先可排除。”
“花魁柳情,若非深得我家老爷宠爱,哪来这冠绝明州的富贵名声?哪里会有机会去用阿刺吉这等级别的香水?恩义亲厚如此,我实在也想不出她会出于什么动机加害我家老爷。”
“只是那王轮,则稍微有点复杂:我家老爷近年来为酒色所误,更痴迷于搏杀赌博,是囚龙岛的首席贵客金主,与王蜒颇有点私交,平素囚龙岛那些无法无天的海盗都会对我庄家的货船网开一面;但王轮此人心高气傲,认为在海上纵横掳掠,富而不贵,且不能衣锦还乡,总觉得心意难平;所以一直试图染指庄家的海运生意,希望借此能把王家洗白。但其父王蜒卓有古风,主张盗亦有道,早与庄定海有君子之约——雨露均沾,黑白分明。多年来,庄家的货船在东海畅通无阻,不受袭扰;同时庄家也年年向囚龙岛供奉不少银两,我家老爷更是逢年过节遇生辰都给王蜒送出数不尽的奇珍异宝。有其父制约,王轮虽然心有所图,但应该也不敢贸然对庄老爷下手;再者,出事地点离囚龙岛海域很近,王轮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界动手惹人怀疑吧?”
“所以,主要嫌疑还是落在金氏母子身上?”道衍听完以后,自然把推论说了出来。
钟管家点点头,然后看着道衍,等待他的高论。
“庄大夫人金氏,人老珠黄,风韵日减,眼看庄翁日日在外寻花问柳、风流快活,心中恐怕原本就郁结已久。若再因庄连克的轻薄莽撞,激得庄翁真将财产悉数传给庄文良,她可真正落得个人财两空!她确实有杀害庄翁的动机。”道衍说道:“至于庄连克,利害冲突更是明显——庄翁若有不测,他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其杀人害命的动机最为直接。”
“但是,”道衍顿了顿,接着说:“所求者远,其言必周;所谋者大,其行必密。依我看,正是因为这金氏母子的动机太过明显,他们反而不像是幕后买凶者!”
钟管家一口茶差点呛在嘴里,满脸错愕地说道:“这,你是说,难道说这五个人的嫌疑都排除了?那我实在想不出那第六个人是谁了!”
“首先,并非五个人的嫌疑都排除了;其次,第六个嫌疑人的存在,也是有可能的。”
“这,好吧,愿闻道衍师父高见~”钟管家心中多少有些不服,但到现在为止,他也看得出道衍不是一个信口雌黄的人,只好耐下性子听完他的分析。
“根据你所言,徐家千金,徐千妤,与整件事毫无关联,这个未出阁的女子确实可以排除嫌疑。”道衍不紧不慢地说道:“再说说柳情,此女子看似与庄翁遇害一事无涉,但细想之下,她恰恰是整件事的直接导火索;再者,钟管家,你想一想:一个魅惑销魂的妙龄女子,同侍一对父子,这样的事情纵然不是绝无仅有,那也算是世间罕见吧?”
“青楼女子,哪里有什么节操?这恐怕也不足为怪吧?”钟管家素来轻贱柳情,不屑地说道。
“好,即便此女毫无节操,但凡人皆知这样做的后果,必然是引起父子反目成仇——她真的是如此毫无知觉、天真无辜?”
“你是说柳情是故意一肉饲二虎?唉,其实这一层我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但是,除了秦素姑娘,我此前从未见过我家老爷对哪个女子亲厚如此!你说这柳情,远处无怨、近处无仇的,她这是为什么呀?这着实说不通啊…”钟管家深锁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永远不要去猜女人的心思,你不可能猜得透她会出于什么奇怪的理由去做什么奇怪的事来。”这话挺有道理,只是从道衍这个和尚口里说出来,有点怪。道衍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转移话题:“当然,我也不是说柳情一定有问题,但至少不应该排除这种可能性——对了钟管家,关于柳情这女子,你知道多少?”
钟管家不自觉地望了望庄定海,幽幽说道:“要说起这个女子,话有一点点长…”
柳情本名柳原情子,其母柳原玉冢是琉球人,被海盗所污才生下她——说起来,她也算是东瀛女子。母女同命,柳情十五岁那年也被海盗虏去了囚龙岛。幸而姿色出众且心机过人,傍上了少岛主王轮,才不至于一直被众盗凌辱。之后王轮父子西渡明州,开设怡情舫笼摄中土富豪,以柳情的曼妙妖冶,自然是坐稳了这花魁的位置。再然后,就是庄定海父子痴迷于柳情这种异国放荡,欲罢不能,最终演变成目前庄定海半身不遂、昏迷不醒的艰难境况。
“如此说来,柳情与王轮父子瓜葛不小。”道衍觉得此案的错综复杂又甚一层,转念又问道:“王轮父子乃臭名昭著的海盗,历届官府均有海捕文书悬赏缉拿,他们竟能堂而皇之地在明州府地界置办产业?”
“世人只知官商一家,却未必知其实官匪也是一家!从蒙古人到方国珍,再到如今,为何一直没有剿灭这区区几千人众的囚龙岛?养寇自重,勾连互利啊!”钟管家对明州掌故如数家珍:“另外,你有所不知,这明州府判徐善是个不折不扣的墙头草,多方讨好,牛鬼蛇神来者不拒;再者,怡情舫并非是建在地上的一栋楼,而是一艘上下五层的巨船,长年停靠在东海深港。如真遇到什么不测,地面的探子自然来报,解缆回岛也是覆手之间而已。”
“原来如此。说起来柳情也算是王轮的女人,还在这怡情舫做头牌花魁,庄翁更是要将她纳作小妾,这王轮竟如此大度?”道衍不解,继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