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院子是一处老宅子了, 房子不大,黄泥和木头制成的,上下两层, 下头那层的半腰处垒了黄泥,木门上的红漆早已经斑驳。
许靖云自进了院子, 眼睛扫过那屋舍,再瞧过柴房和角落里的水井, 那拧起的眉峰就没有下去过。
视线落在前方一身半臂青布襦裙的王慧心身上时, 许靖云心下一痛。
这孩子,本该是他和翘娘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里, 娇养的明珠啊
如今如今却是小渔村里的村姑了。
真是痛煞他也
班笑舸搀扶了许靖云, 柔声道。
“相公莫要自责,眼下要紧的是将孩子先带回靖州城, 孩子还小,咱们能补偿孩子的时间还很多。”
许靖云回神,“是是, 是我着相了”
他叹了一声, 拍了拍班笑舸的手,里头满满的是喟叹。
“难为你了, 笑舸, 以后孩子的事就要多托你照顾了,香脂水粉, 绫罗衣裳,穿着打扮,待人接物,以后如何为人媳为人母”
“她没有了母亲,又在乡野长大唉, 这性子估计有得掰扯了。”
“是是,咱们慢慢来。”班笑舸附手在许靖云的手上,帷幔下的唇勾着笑意。
“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相公丢脸的。”
两人往里头走。
王婆子瞧了瞧许靖云,虽然是风光霁月的坦荡模样,但她人老成精,又怎么瞧不出他眼底的轻视。
心里梗了梗,当即冲王慧心沉声道。
“慧心啊,屋里闷,你将小茶桌搬出来,咱们就不邀请这位老爷夫人进屋了,就在这檐下随便坐坐就成。”
许靖云的目光看向屋檐下头,那儿倒是铺了木板。
王慧心看出他的迟疑,低声解释道。
“您放心,我一早就擦过了,干净着呢。”
许靖云“噢噢,爹没这个意思。”
听到这一声爹,王慧心的心里又别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最后,她瞥了一眼许靖云,又瞧了瞧旁边的班笑舸,沉默的去摆茶桌拎茶壶了。
夏日有些闷热,屋檐下有穿堂风,倒是有几分凉意,几人盘腿坐了下来,班笑舸也摘了脸上的帷幔。
这一摘,王婆子和王慧心都惊了一跳。
无他,这班笑舸和王慧心居然有六七分的相似,只是一个是带着风情的妇人,一个是犹带稚气的姑娘家。
四目相对是相似的桃花大眼儿。
王慧心瞪大了眼睛去瞧。
班笑舸眼里闪过一抹晦暗,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畔,微微敛眉。
如果说她是那熟透的桃果儿,那王慧心便是春日里灼灼盛开的桃花。
一个韶华将逝,一个初拥朝阳。
班笑舸潋滟了所有的情绪,再抬眼时笑盈盈的模样。
“是不是吓到你了”
王慧心摇了摇头,她有些迟疑。
“你是我娘吗”
原先对于许靖云的一声你爹,她可以说是错愕中夹杂着别扭,还有一分的不踏实和荒谬,然而对着这张和自己相似的脸,王慧心却又有种亲近。
王婆子警惕的看着班笑舸和许靖云,拉了拉王慧心。
“慧心,她不是你阿娘,奶奶和你说过了,你阿娘生你的时候便过身了。”
她的目光沉沉的看着许靖云,问道。
“翘娘已经死了,这人是谁”
许靖云有些尴尬,“咳,这是我续娶的娘子,班笑舸。”
这话一出,王婆子和王慧心都沉默了下。
王婆子眼里有些复杂的看了一眼班笑舸,低声道,“原来这就是许相公后来娶的娘子啊。”
她曾经打听过翘娘的夫婿,听说翘娘过身半年就再娶了,原来,再娶的娘子这般像翘娘啊。
一时间,王婆子心里百味交集。
顾家。
顾昭不好意思扒着墙偷瞧,这不是显得她很没有礼貌嘛
她蹲了下来,坐在刚刚差点害她滑脚的大石头上,将瓮里擦得干干净净的鸭蛋又拿了出来,一个个认真的重新擦过。
风将王家众人的谈话声送来。
顾昭慢吞吞的擦鸭蛋。
可不是她偷听,她只不过是在院子里擦鸭蛋,顺道听了那么一耳朵。
王家。
许靖云忙不迭的追问王婆子,“婶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翘娘她,她不是死了吗”
他眼里涌出泪,哽咽道。
“那尸身还是我亲自收敛的呢。”
做了一天一夜的法师,这才葬到了祖地里。
王婆子眼皮耷拉了下来,硬声道。
“我不知道。”
许靖云失声“你怎么不知道这孩子不是你养大的吗”
王婆子叹了一口气,沉了沉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左右你也找来了,慧心和翘娘生得一模一样,老婆子再抵赖也没意思,慧心这孩子,她是翘娘亲手交给我的。”
许靖云毛骨悚然,“亲手”
死人该如何亲手
王婆子点头,“没错。”
“是翘娘亲自将孩子托付给我的。”
她是乡下老妇人的模样,头发花白稀疏,瘦削的身子,皮肤有些皱。
上头遍布了老人特意的褐斑,有着行将就木老者的朽气,压低了声音讲话时无端的有些渗人。
头一次见王婆子的许靖云和班笑舸,两人看着王婆子的眼睛有一丝害怕。
尤其是班笑舸,她的手不自觉的抓皱了罗绮的月华裙,心里提了提。
王婆子没有理会他们,她拍了拍王慧心的手,轻声道。
“别怕,那是你阿娘。”
王慧心轻声,“嗯。”
王婆子的目光看得很远,外头阳光晃眼,蝉儿在树上拼了命的嘶叫。
那年也是一个夏日,只不过那是一个夜晚罢了。
王婆子生来命苦,父母在她幼年时候没了,嫁人后还未生子夫婿便也没了,留了长宁街的一处破屋,她孤寡一人,后来更是做了夜香婆的行当。
拒亲的人拒多了,难免有风言风语传出,一开始有说她心高,瞧不上那等鳏夫带子,也有的说她刑克六亲。
她王婆子这一生难啊。
也许受到的磨难多了,她格外的珍惜遇到过的那些善缘。
王翘娘便是她遇到过的善缘。
按亲缘来算,王翘娘是王婆子同族的侄女儿,往上数五代才是一个祖宗,早就远得不能再远了。
但就是这样远的远亲,在她困难的时候,听说了她的事,那孩子将自己做打络子做绣活攒的体己送给了自己这个远房的姑姑。
王婆子“我说不用,让那孩子攒着当嫁妆,她面上有着羞意,说家里已经相看好了人家,那是个好儿郎,不看中这个的。”
王婆子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班笑舸。
是不看重嫁妆银两,人家看中的是女儿家那身好面容。
许靖云好似没有察觉一般,忙不迭的追问。
“后来呢”
王婆子沉默了片刻。
“后来啊后来再见的时候,就是翘娘托孤了。”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色浓郁的好似有黑雾淌过。
王婆子推着粪车,车轮轧过青石板的地面,木头和石板相碰的咕噜噜声传得很远。
“叮铃铃,收夜香喽。”
王婆子一边摇了摇铃铛,一边沉声喊了一声。
那日有些怪,往日里该有人拿夜香出来了,偏偏那一日长宁街静得很。
王婆子心中正纳闷,目光在朝前看去时,脚下的步子忍不住顿了顿。
夜香车上的灯笼印照出方寸的土地,在朦胧又熹微的灯光中,前方十来步远的地方,一个女子黑发飘飘,着一身红衣背对着人。
王婆子吓了一跳。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吓归吓,待反应过来后,王婆子便大声的呵斥。
所谓鬼也怕恶人,她一个夜里收夜香的,有时也听到点动静,这种事心里怕也不能表现出来,她愈凶,那鬼物愈不敢害人。
只是往常的动静小,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迎面对上。
鬼影不动,王阿婆也不怵。
她伸手去握那粪勺,只等这鬼要是真不开眼,就拿大粪泼它,正好让它尝尝这等秽物的滋味。
这叫做以晦制晦
“姑姑,是我啊,翘娘啊。”片刻后,幽幽幢幢的声音在前头传了过来。
王婆子手中的粪勺子握不紧,差点砸到自己的脚了。
“翘娘”
“不不,我不相信定然是你这恶鬼迷心,在胡言乱语呢”
王翘娘幽幽叹了口气,“姑姑,是我啊,翘娘啊。”
她声音里有悲切,说了两件幼时和王婆子相处的小事,要不是当事人,还真不知道。
王婆子心里有了两分相信,心里一痛,忍不住问道。
“翘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姑姑,我已经死了。”
王翘娘背对着人,没有转过来,王婆子只瞧得到她的背影。
她踮着脚浮地尺,朦胧烛光中,她的发丝和衣袍无风微微飘动,仔细一看,她身上的红衣虽然是绸布的,上头的纹路却是寿衣的样式。
王婆子忍不住想要上前。
“姑姑莫来”
王婆子停住了脚步。
王翘娘“姑姑,如今我的面容可怖,恐会吓到你,今日侄女儿来,是有一事相求,倘若姑姑应允,翘娘下辈子给姑姑衔草相还。”
王婆子忍了心里的悲伤,她这一辈送走了太多人了,父亲,母亲,相公现在,便连年轻的侄女儿也走在了她的前头。
王婆子“你说,只要我做得到,砸锅卖铁也要帮忙。”
王翘娘欣慰,停顿片刻后继续道。
“姑姑不知,我于棺椁中生下一女,我以血乳喂养,然而今日我的生机已绝。”
“这孩子我实在不忍心她还未见过光阴,尝过人间百味,便跟着我长眠在那黑暗的棺椁之中,受那等鼠蚁的啃噬,姑姑”
王翘娘的身子忽然的弯地,一个红衣包裹的襁褓便在地上出现。
王翘娘“姑姑,你帮我养了她吧,不要多好,饿时有粥吃,冷时有薄衾盖,哭时有人理如此就够了。”
襁褓落地,只见里头一个面皮白嫩的奶娃子闭着眼睛,睡得正憨甜。
王婆子忍不住抬了个脚步,“孩子的爹呢”
王翘娘摇了摇头,“姑姑,我已不信他,我亦无人可信。”
王婆子听着王翘娘幽幢声音里头的怅然,只觉得一阵心紧,就听王翘娘接着道。
“这孩子本该无吃无食的在棺椁中绝命,姑姑,要想她活命,我只能想到你了。”
王婆子是个夜香婆,夜香这等污秽之物,不论是人是神鬼,多对此物避讳。
如此一来,王慧心的天机才能被遮掩,才能在原来早夭的命相里搏出一线生机。
“好好,我养她,我,我给她做阿奶,我好好的养她。”王婆子哽咽的应允。
王翘娘的身影急速的后退,红衣黑发飘扬,在王婆子瞧不清楚的地方,王翘娘回过了身,面容瞧不真切。
只见她艰难的跪了下去,冲王婆子长久的跪地不起。
王婆子小心的走了过去,抱起地上的娃娃,意外了。
啊,孩子是这般的软啊。
不知不觉,奶娃娃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生得格外的漂亮,桃花大眼儿,黑白分明。
王婆子多瞧了两眼,欢喜不已。
“真漂亮,像娘。”
“哎呀,怎么嘴巴里有血”
王婆子翻出干净的帕子,小心的瞧了瞧,没有瞧到伤口,倏忽的,她想到了方才王翘娘的话。
这孩子是她以血乳在棺椁中喂养,直到自身生机绝了,这才以鬼身将孩子带了出来。
王婆子朝前头看去,那儿已经不见王翘娘红衣的身影了。
怀中的婴孩似有所感,倏忽的放声大哭。
王婆子晃了晃,低头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