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世安的名字,是他爷爷给取的。
意为“一世平安”。
路世安的爷爷,名字响当当,叫做路不群,卓尔不群的不群。这个名字是村口里唯一一个读过书的教学老师给他取的路不群还有个哥哥,叫做路卓尔。
这俩名字,花了两个掺着榆钱的白面窝窝。
路不群年轻时走南闯北,才十二岁就跟人去东北山东地少人多,就这么些粮食,养不活那么多嘴。东北地广人稀,多得是无主的荒地。以前人闯关东,路不群也心痒痒,跟着一块儿去。
乘船,从胶东半岛出发,到大连,谈不上近,也不算远。
路不群的哥哥路卓尔就死在船上,他在船上同人打牌,输了钱,热血冲上头,气不过,一怒之下从船上跳下去。这话说起来太丢人,往后同人讲,路不群都说自己哥哥死于一场突然的疾病。同船的人同情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去了东北后也多有照应,一开始都去做长工,那家养着个白胡子的老神仙,擅长摸骨算命。有天夜里,路不群请老神仙喝了酒,又请他帮自己算命。
老神仙说他啊,命有富贵相,但不长久。有聪慧子孙,但慧极易伤
后面文绉绉的,路不群记不清了。
但路不群的的确确发达了,他在东北干了几年,搭上线,开始跟着一个来此地收灵芝的人单干。这么多年了,他倒腾过皮货卖,也干过不少“投机取巧”的事情,说白了,就是倒爷。赚了不少钱,也败了不少钱。
路鼎聪就出生在路不群最有钱的时候。
这是路不群唯一的儿子,自然也寄予厚望,力能扛鼎,聪明伶俐。路不群把自己所能了解到、想到的所有美好字眼都给了儿子,只希望他能不负厚望,能够带领后代更上一层。
没想到路鼎聪是个败家子,无论路不群如何送他出去读书、如何伤透脑筋给他牵桥搭线、送他去见各种各样的名师
都没有用处。
唯一能令路不群满意的是,路鼎聪好歹按照他的心愿结婚生子,同妻子孕育了一个白净漂亮的男孩。
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路不群绞尽脑汁,最终慎重地为他选择了一个稳妥的名字。
路世安。
一世平安。
彼时路不群的家产已经被路鼎聪败坏得差不多了,剩不下多少东西。尤其是在路鼎聪闹离婚后,更是把路不群仅剩的那点养老钱也搜刮得干干净净,什么房子车子都没了,只一套自己居住的老房子,所幸位置不错。
路不群狠下心,将路鼎聪赶走,断绝父子关系,只牵着路世安的手儿子没了,儿子也不要孙子,他养。
路不群并不对路世安寄托多大希望,他只觉冥冥之中天自注定。
他隐约想起曾经那位白胡子老神仙说的话,说他后代有聪慧子孙,但慧极易伤。
路不群老了后也开始读书,读到苏轼的洗儿诗,也颇有感喟。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路不群不聪明,哪里又敢同苏轼相较。他生了一个聪明劲儿都用在花天酒地的儿子,如今只希望孙子能够性情纯良,聪明不聪明的,都不重要了,只要平平安安、别那么混账就好。
但路世安从读小学时,就展露出了不同寻常的聪明。
路世安学说话晚,长大后话也不多。从上学第一天起,就开始不需要家长收拾书包和书本,他自己有主意,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以前的老师也会让学生用书皮包好课本,免得一群小崽子用着用着就把书用得七零八散但以前可没有现在这样方便的自粘书衣,都是拿报纸,拿彩色的、大开页的杂志。
路世安的课本,永远都是自己包的,仔仔细细,干干净净。有些孩子,一学期下来,课本的边缘发黄发白,脏到好像是刚从泥坑里捡出来。路世安的不,他的课本永远干干净净,一个折角都没有。
每个学期结束,他都能往家里带一张奖状,再带些各科老师给的奖品。
后来,爸妈离婚,路世安被送到济南爷爷家,开始往爷爷家带奖状。
路不群到了这个年纪,也开始“散养”孩子,不怎么拘束路世安的个性,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多的时候,是路不群背着手去遛弯,旁边跟着挎住小书包的路世安。
路世安不爱说话,爱看书,一本书就能看一天,完全不需要照看;他胆子大,从小就知鬼啊神啊传说都不能全信,小小年纪就敢独自走无人小路唯独一点,他怕水。
其实也说不好是天生还是后来,他不会游泳,也坚决不学游泳。他甚至不能接受浴缸,打小就拒绝家里人把他放进大盆或者浴桶中清理。
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被打闹的同学碰下去那次,路世安差点因为过度的恐水而昏死。
不过这也算不上大问题。
读初中时,路不群的身体就不好了。
有段时间需要住院,他实在无精力照看路世安,便同路世安的姥爷商议了一阵,让路世安去那边念初中和高中路不群隐隐有预感,自己怕是撑不了几年,怕是无法看着路世安考大学了。
路世安的姥爷一口答应,不过也同路不群仔细商谈,明码标价,孩子不是白养的。路世安的姥爷退休金有限,下面还有好几个孙子孙女,若是这样免费带外孙,他的儿子儿媳肯定又要闹
路不群给了他二十万。
二十万,照看路世安到念大学。
这时的路世安已经对死亡有了朦胧的概念,但远远称不上清晰。他没有养过宠物,只同路不群一起养过一盆月季。
月季这植物也奇怪,山东是月季的“开挂区”,随意地在门前门后栽一棵,不需刻意浇水施肥,它也能泼泼剌剌地茁壮成长。可一旦移植到花盆中,各种意想不到的病虫害接踵而至。
他们就养了这么一盆月季,是小贩贱价处理的,到家后才发现生了病。路世安翻书查资料,精心养了一个月,这棵月季还是干了枝子、烂了根。
那时候的路世安就意识到。
人类无法阻挡死亡。
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人力所不能扭转。
正如孟子所说。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命中注定,谓之宿命。
刚刚意识到这点的路世安很快陷入这种无法掌控死亡的迷茫中,那时他正读初三,刚十五,正是思维活跃、易慎思多虑的年龄。
路不群体检出查出脑血栓。
说严重也不算多严重,很多中年人就已经有了血栓,当下也不致命;但也不是什么小病,路不群年纪太大,只能依靠长期服药,说不定哪天就发病没了。
路不群倒看得开,他劝了路世安很久,让他去淄博姥爷家,等假期了,再来陪爷爷。
倘若有人能告诉路世安今后发生的一切,此刻的路世安绝不会去淄博。
十五岁时的路世安接受了爷爷的建议。
淄博的开销和生活节奏都要比济南少、慢很多。路世安成绩本身就名列前茅,到了新学校后,度过前两个月的适应期,也开始频频蝉联第一名。他平时寡言少语,又是“空降”的转学生,无形中多了些“神秘”的气质。
少有人同他交流也没关系,路世安不在意这些。
他只想好好读书,早点高考结束,早点陪陪爷爷。
于锦芒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那时候她还叫做于胜楠。
那次是数学联考,最后一道附加题格外难,难到令路世安也无处下手,写了一个“解”字就停笔,空着这一块儿交上去。
但他又想知道答案,交完试卷后,又凭着记忆默写出整个完整的题目,直接去数学老师办公室找老师。
数学老师桌子前已经站了一个女孩了,个子不是很高,头顶还碰不到他肩膀,像个小竹笋或者说,像大明湖上刚刚努力冒出一个头的小荷花苞。
她说话声音也磕磕绊绊“我觉得这个数字有问题,也可能是题目有问题,反正,反正就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