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蕤正在告诫谢衡之服用丹药,他伤得很重,要好好修养一段时日不能再运气。
谢衡之不以为意地应了,目光扫过庭院,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参差不齐的屏风,不知为何会让他想到雨后冒出来的竹笋。
想到竹笋,脑子里又会牵连出其他的记忆。
掰笋子,这种无聊且对他无意义的事,竟然也能在他的回忆中频繁。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药宗仍然充斥着药师数落晚辈的骂声,来往人的脚步声,以及一些细微的,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痛呼。
谢衡之离开的脚步顿了一顿,换了个方向,朝着一处被屏风遮挡的竹床走去。
他其实有些恼火,难得有人有事,能做到令他恼火的地步。
毕竟当时正在要紧关头,那一掌的威力险些大损他的修为。
但修为这种事,谢衡之其实不算执着,有补救之法的东西,他向来是能从容对待的,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虞禾蠢吗?
当日赶到及时,待战斗平息,他站在道场中,看到姑射山的人正抱起受伤的同伴,一名重伤的修士感激涕零,诉说着当时何等的惊险,挺身而出的道友又是何等的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的英姿有多么令他佩服。
他那个时候,便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浮躁,正像是冒出气泡的热水,将他的心包裹其中。
他在等待这池水平静,它却越烧越滚烫,现在他已经听到了这池水沸腾的声音。
虞禾不知道命剑的存在,也是他不经同意,未曾告知,私自为她加上了命剑护体的咒术。
并不是她蠢,也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知道自己没理由为此怪罪她不自量力,屡次将他拖累,并且他也清晰地知晓,他并不是在因此愤怒。
甚至重伤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恼火,最先冒出来的情绪很微妙,若要说,应当叫做庆幸。
谢衡之绕过那层屏风,在昏暗中沉默地靠近了病榻。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站着。
“好疼……”
虞禾疼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发出些破碎的语句。
修士重伤的时候,灵力为修复身体大量耗损,肉身也与常人无异,痛到说胡话的有,甚至还会有更弱一点的,会像普通人一样发热着凉。
谢衡之对虞禾这副模样很熟悉,他曾照料过许多个日夜。
谢衡之微抿着唇,语
() 气比平日说话要冷硬许多。
“既然疼,为什么还要冲上去?”
她又疼又发热,脑袋昏昏沉沉,却还能有意识回答。
“救人。”
救人?
谢衡之冷笑一声。
“不怕死?”
“怕……”
“怕还去,他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
谢衡之再度冷笑。“萍水相逢,拔剑相助,姑射山教给你的?”
虞禾细细地哼了一声,手抬了抬,似乎想要做点什么。谢衡之抬手,燃起一簇火苗,瞥见她胳膊上被叮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红疙瘩。
断筋碎骨都不怕,被蚊子叮两口算什么。
谢衡之不想管。
虞禾又哼哼唧唧起来。
他将薄被往上牵了牵,将她的袖子也扯下去,指间凝出风刃,方寸之内,蚊虫尽数死尽。
很快便听到公仪蕤高呼一声:“谢衡之!让你别运气,你不要命了!人呢!”
谢衡之沉默不语,当做没听到。
他又继续问:“怕死为什么还去救人?”
“来不及想了。”
听到这个答案,谢衡之倒是不觉得意外。有许多变数,根本来不及计算得失,人只有凭本能做出选择。
虞禾本能地冲上去,无非是想赌一把,把对方的生死交给自己,把自己的生死交给运气。
谢衡之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想,这一次虞禾醒了,她一定会认为自己天道眷顾,难杀得很,而后做更多不要命的事。
这样找死的人,谢衡之见过很多,如果没有命剑护体,虞禾会像他们一样做个短命的修士。
谢衡之不想批判为什么而死是值得,毕竟生死的价值不由旁人衡量,能死得其所也是种圆满。若是凡事都要衡量得失才去做,世上也不会存在真正的勇敢。
这些人当真死而无悔也就罢了,但他想到虞禾也跟着死而无悔,不知为何,心底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其实她什么也没做错,是他在无由来地心烦。
谢衡之沉默良久,复又问:“后悔了吗?”
他想:“你最好说后悔。”
虞禾疼得抽气,小声地回应:“后悔。”
她想,她这么弱,上去救人只是白白送命,当然要后悔。
谢衡之沉默了一下,又说:“你救了他一命。”
虞禾吸了吸气。“那我不后悔了。”
谢衡之缓了一会儿,决定等虞禾醒来,还是有必要告知她命剑的事。
天已经彻底暗沉了,虞禾勉强睁开眼,也仅仅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她意识不清,对方问什么,她便本能地回答什么,总觉得那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让她感觉自己像漂浮在空旷的梦境中,但身体的疼痛又过分真实。
谢衡之应该走了,但他仍没有动身。
许久后,他冷不丁问了
一个,他以为自己不该感兴趣的问题。
“为什么要来?”
“想见阿筠。”
虞禾回答得毫不犹豫。
谢衡之似乎也被这清晰而毫不犹豫地回答给触动,本来沉静无波的眼瞳也跟着震颤了一下。
然而很快他脸色反而更沉了下去。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谢筠。”
虞禾似乎茫然了一下,一时间竟没有接上他的话。
谢衡之再次否定道:“世上没有谢筠了。”
这一次,虞禾坚定道:“有的。”
他皱眉,强调:“没有。”
“有的……”
虞禾的声音很细,带了点哭腔,像幼兽的哀鸣。
谢衡之沉默了,便听到她似哭一般,又重复了两遍“有”。
良久无声后,他叹了口气,撇开脸。
“随你吧。”
隔日,霁寒声再到药宗看望虞禾的时候,发现庭院中的病榻外都牵了一圈帷幕,说是用来遮挡夏日的蚊蝇。
他的同门小声道:“我前几天说了好几回有蚊子,让他们牵张蚊帐来,他们都不带搭理的,我当时还说他们办事不妥帖,原来还是我错怪人家了。”
霁寒声点头:“药宗,体贴。”
——
三秋竞魁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栖云仙府自然是难辞其咎,而抓捕询问过程中,也揪出了不少其他仙门的修士,也让他们在责难栖云仙府的时候收敛不少。
姑射山常年避世修行,修得是问仙道,连辖地都称得上是荒无人烟,是难得没有被阳关道侵染的仙门。
他们本意只是来切磋交流,为渐渐势微的姑射山扬名,不想掺和这些纠纷,许留云重伤,弟子也各有伤亡,谁都没心思再去想着夺魁。
各派争执不下,都在互相推诿问责,三秋竞魁最后的比试不知要延期到何时,姑射山的人只想早日养好伤回去。
虞禾躺在红枫小筑的日子里也这么想。
在她能走动后,立刻离开了满是药味儿和叫骂声的药宗。
许留云说要早些离开,虞禾连连点头。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她跟栖云仙府相冲,自从她入门后便不曾受过什么大伤,伤势最重的一次也仅仅是修炼的时候一脚踩空摔昏迷。
难得来一次栖云仙府,竟然是伤上加伤,大半的时间都在病榻上度过,未免太离奇,再留下去,她怕是会真的没命。
她救的那名修士修养一段时间后也恢复了,对方的师父特意带弟子前来看望她,又向许留云当面感谢。
虞禾忍不住想,还好她没死,对方也没死,要是当时真让她选,让她一命换一命,她可能也没那个勇气了。
还好当时她脑子一热冲了上去,虽然伤得很重,但是重伤换来对方一条命,已经很值得了。
霁寒声也很满意,虽然没能在三秋竞魁上夺魁,但谢衡之找了他很多次,亲自指点他的剑法,
比起竞魁上的名字,这些更让他收获良多。
虞禾在红枫小筑养伤,霁寒声每次回来的时候,总会磕磕巴巴地讲一些和谢衡之的对话。
偶尔他会带一些点心回来,霁寒声并不贪图口腹之欲,对这些也只是浅尝辄止,大半都留给了虞禾。
他说:“舅父他……当我是,是孩子看……每次都有……点心。”
虞禾点头,笑道:“说明他很关心你嘛。”
离开栖云仙府当天,霁寒声拜别了谢衡之,回来的路上又拎了一个油纸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桂花糕。
有同门来要,霁寒声摇摇头说了点什么,并没有答应。
虞禾好奇道:“几块糕点而已,你不是这样计较的人。”
霁寒声面不改色道:“我告诉……前辈,你喜欢。他说……临走前,是给你留的,只给你。”
虞禾原本伸手要接过,听到了这段话后,突然间又不动了。
“怎么了?”霁寒声疑惑道。
“我就是在想,那位谢前辈这么厉害,我还一句话没跟他说过,突然觉得有点可惜。”她是有一点点可惜,但她已经不再伤心难过。
谢衡之离开了她,回到栖云仙府,修正他的错误,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其实对所有人都好。
三秋竞魁上,谢衡之的出现救了很多人,甚至她得救,也是因为他来得及时。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谢筠,所以她希望谢衡之也一切安好。
即便他高高在上,举世无双,曾经也曾被她短暂的拥有过,全身心地属于过她,那已经是很好的过去了。
故事结局是否足够圆满,至此已经不再重要。
——
虞禾他们一行人返程倒是很顺利,没有再遇上什么难对付的事。
姑射山很远,他们走走停停,顺带还要采买,于是又在附近的街市上停留了一段时间。
虞禾在街市上,手里的桂花糕见了底,霁寒声将纸袋子接过,要替她丢掉。
“里面,有东西。”
霁寒声忽然叫住虞禾,将藏在糕点碎渣下的一个小纸包取出。
虞禾疑惑地走近,只见霁寒声已经将纸包拆开。
他皱起眉,将被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虞禾面前。
那是几颗漆黑的种子。
漆黑得像是婆罗昙的枝叶。
霁寒声问:“这是……什么?”
虞禾怔怔地接过。
一片喧闹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是花种,婆罗昙花种。”
——
各大仙门陆续离开栖云仙府,姑射山的人也都走了,文尹君心血来潮,决定去趟剑宗。
剑宗有一处后崖,是谢衡之的居所,也是他常年修炼的地方,旁人轻易不敢去打扰,以免被时不时散发的剑气刺伤。
文尹君靠近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剑意如雨如雾,飘散在峰顶的四面八方。
他走上去,看到谢衡之正坐在石桌前饮茶,四周的石壁上满是新添的剑痕。
见到文尹君,谢衡之也只是略一颔首,没有起身的意思。
文尹君也习惯了,坐到他面前自觉地倒了杯茶。
“姑射山的人已经走了。”他瞥了谢衡之一眼,话中意有所指。
谢衡之“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茶水上,似乎是心不在焉。
清澈的茶水,映照出苍翠树影。
后崖长满了青松和梅树,百年不变的景象,他以往从来不曾在意过,如今却忽然觉得有些乏味,剑宗或许该种点旁的花草。
“那位霁寒声,听闻你对他青眼有加,萧停已经嫉妒到要翻天了。”文尹君笑了笑。
谢衡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忽然冷不丁地开口:“落魄草的毒不会有残留吗?”
文尹君的笑意收敛几分,他轻叹口气,道:“不会,即便有,早在几年前也散净了。”
谢衡之点头,依然是没什么情绪的样子,仿佛只是心血来潮问了一句。
然而他这一句,已然给文尹君的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文尹君捏起茶盏,准备喝口茶水平复一下。
谢衡之面无表情,又突然开口:“我对她动了真情。”
茶盏还没递到嘴边,又被文尹君放下。
惊涛骇浪在这一刻猛地落下去,文尹君反而有种这一天终于到来的平静感。
老来修道,难成易守。少时修道,易成难守。
谢衡之正是后者,他性情偏执,高傲自我,动情对他来说是麻烦事。
文尹君心内想着,堵不如疏,再说了,真想堵,也未必堵得住。谢衡之肯定早就试图堵过了,奈何情意就跟雨雾似的,总是能从哪个缝隙角落飘散出来,不知不觉才发现身上已经是一片湿润。
还好,他听说那姑娘虽然平庸无奇,但人是很不错的,至少听起来比谢衡之人品好。
谢衡之的锋芒太过,两个人看似不般配,实则是很好相与。
“那你想如何?”文尹君想到一种可能,表情严肃起来。“你不能去姑射山。”
谢衡之被猜中心思,沉默了一下,才道:“好吧。”
“你可以问问她,是否愿意到栖云仙府来。”
“她不会愿意。”谢衡之笃定道。
“说明她已经不喜欢你了。”
“不会。”
“哦,你确定她喜欢的是你,不是谢筠?”文尹君悠悠道。
此话一出,饶是方才还从容应答的谢衡之,神情也随之一僵。
“哎呀,原来你对自己也有不自信的时候。”
谢衡之被他调侃,淡淡一笑,说:“无所谓,实在不成,我可以去姑射山常住一段时日,让她回心转意。听闻姑射山的灵气不比剑宗差,不耽误修炼。”
文尹君脸色一变,无奈摇头:“真是没耐性,帮你就是了,怎么一点同袍情谊都不
讲,说叛变就叛变,好个忠心耿耿的备选掌门。”
“同是正道,叛来叛去,也是殊途同归,不碍事。”
“你若叛变,鹤道望会很乐意带人追杀你。”
“那就帮我。”
文尹君为难道:“你这是逼我以公徇私……”
——
回到姑射山有一阵子了,虞禾将婆罗昙的种子种在院子里,等着它破土发芽的时候。
她在典籍上看过,据说等婆罗昙开花,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一去经年,姑射山门规森严,寻常弟子不能私自离开山门。再想回到婆罗山遥遥无期,到那时或许整座山都荒芜了。
修习过后,虞禾回到自己的居处。
月光漏过半开的小窗,落在窗前的木桌上。
总有一日,她能看到院子里的婆罗昙开花,躺在榻上就能看到窗口莹白的花朵。
虽然还要很久很久。
姑射山寒冷,有一半的时间,山顶都会被积雪覆盖。
虞禾很累,睡觉的时候偶尔不老实,会踢开被子被冻醒。
睡得昏昏沉沉的,虞禾打了个冷颤,正想将被子扯一扯,耳边却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如夜风般飘然而过的叹息。
而后不等她抬手,被褥已经将她盖得严严实实了。
虞禾睡眼惺忪,只见到榻边坐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是我。”
黑影先开口了。
她想:“我这一定又是在做梦了,明明已经很久不做这种梦了,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前段时日去了趟栖云仙府。”
这么想着,虞禾闷闷地开口:“你不该来见我的。”
她醒得不够彻底,嗓音略有点哑,听着像在撒娇。
“我很想你,于是便来了。”
虞禾没说话,昏昏沉沉地要睡去。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说:“文尹君放出假消息,引十二楼在魁州争抢法器,我会被派往此处除魔,而后重伤暂留姑射山修养。”
虞禾只听他在说话,那些话从她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听清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没想到,十二楼做事比预想还不如,难怪不成气候……”
“什么……”她更困了,听不明白。
“我等不及,先来看看你。”
虞禾半梦半醒,说什么全靠本能。
“为什么?”她茫然道。
“婆罗昙树上,有一个愿望尚未实现。”
“愿望没实现……”她梦呓似地重复。
黑影微微俯身,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额发,温声道:“夫妻恩爱,永不分离。”
虞禾将头往被褥里埋了埋。
“那不是我的愿望了……”
片刻的沉默后,他轻声道:“那是我的愿望。”
虞禾下意识“哦”了一声,随后没听见声音,便又昏昏睡去。
次日日光漏进窗棂,虞禾悠悠转醒,脑子里对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只剩三分印象。
姑射山的事务很多,修行又艰苦,她可没时间再想那些。她得努力通过试炼,日后好拜霁寒声为师,要不然她实力太差,可不敢丢了师门的脸。
虞禾一边穿衣,一边盘算着日程,视线扫过窗棂,动作忽然就停住了。
日光漏过小窗,照见瓷瓶中花影扶疏。
通体漆黑的枝叶上,莹白的婆罗昙正在静默盛放。
“原来不是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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