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骤然变得全身剧冷,皮肉上迅速附上一层浅淡的白霜,那扯着杨小花的男人被这冷意冻得一个激灵,松了手,杨小花落入了明秀兰的怀中。
她惊慌之下不觉有他,抱住杨小花带着两个孩子转身就跑!
明秀兰行动机灵迅速,她知道自己带着三个孩子不敌这三人,扭身抓住前台的电话,侧身进了主厅旁边的小屋子,拉过两个儿子进入之后,反手锁住。
她抖着手拨打电话报了警,接线的人知道这斗殴的情况表示五分钟内一定抵达,并且说会通知热力厂领导,让对方过来协同,两方一起迅速给予处理。
挂了电话后,明秀兰虚脱般地长出一口气,紧接着门外就传来了轰然巨响——外面的三个男人开始猛地撞门!
火葬场这小屋的门并不结实,禁不起这么猛撞,明秀兰抱着两个儿子,又将杨小花拖到身后,紧绷又惊恐地望着砰砰作响的门扉。
“快开门!”
“你马勒戈壁,快开门!不然打烂你们!”
“咯吱……”在明秀兰注意力全在门上的时候,她身后的杨小花呼出一口寒气,她双眼全白地伸出手,一阵寒气从她稚嫩的掌心飘摇而走,明秀兰被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咚咚地撞门声戛然而止。
明秀兰一顿,她奇怪地看向突然停下摇晃的门扉。
这个时候如果她打开了门扉,就能看到门前仰面朝上躺着两个面泛寒霜的男人,他们口唇大张,瞳孔震惊地扩大,似乎不明白从天而降的寒气就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明秀兰刚要起身去看门外发生了什么,她一转身,就看到杨小花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发抖,周围的物品上全浮上了一层白霜,空气中静止着凝固的微小碎冰。
刚刚神降的幼小神官用空了自己的神力,正在最虚弱和饥饿的时候,她大脑在侵袭的寒意里渐渐失去了意识,只剩下强烈的饥饿感。
杨小花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要做出不好的事情,颤抖着往墙角缩动,企图离所有人远一点。
明秀兰毫无防备走进了杨小花,蹲在了她的旁边,一边脱衣服盖在她身上一边担忧地询问,“周围怎么全是雪,是漏风进来了吗?宝宝你是不是冷啊?”
杨小花猛地一个哆嗦,她后仰转头,露出一张布满寒霜,双眼全白,口唇正在呼出霜雪的脸。
明秀兰瞳孔缩成了一个小点。
收到警方电话的杨鸿威跑的比谁都快,他正准备过来给杨树平上香,不到一分钟就开车到了。
火葬场里空无一人,杨鸿威一扫这场景就心下了然——被清过场子了。
沙宏泰估计是蓄谋报复已久,带人来的时候已经把火葬场的人请出去了。
杨鸿威先是去了杨树平的丧葬厅,大厅里也没人了,到处都乱糟糟的,被砸得稀巴烂,花圈凌乱地倒在地上,正中躺着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
杨鸿威走过去一看,是石洪文,人还活着,他微不可查地松一口气,人还活着就属于事故斗殴,跟他没关系,不用他帮忙赔钱,他就下个处分就行。
现在热力厂的效益是真不好,干得不好明年估计就干不下去了,他正在攒钱看下家,是一点钱都不能乱花的紧要关头。
“扶我,起来。”石洪文被血糊着脸,看不清来人是谁,但沙宏泰打够就走了,来的人应该不是他的人。
杨鸿威略有些嫌弃地扶起石洪文,正想着要不要给他打个120,但一想着自己还要垫医药费就把这话咽了下去,转口问:“你是回家吗还是找个小诊所?”
石洪文混乱地一摆手:“我要找秀兰。”
杨鸿威也不在这个时候惹他:“明秀兰,你要找你老婆?那她在哪儿?”
“……先去正厅看。”石洪文一边咳嗽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她应该去那边报警了,如果没有,那就是回家了。”
杨鸿威搀着石洪文走了过去,一进正厅两人都是一顿。
冰冷的灰水泥地上躺着三个直挺挺男人,瞳孔扩散,浑身上下布满寒霜,仿佛刚从冰窖捞出来。
这死法一看就非同寻常,杨鸿威哪怕见多识广也被吓得一激灵,石洪文一下认出这三人是追着明秀兰走的,他猛地推开杨鸿威搀扶自己的手,嘶哑大喊:“秀兰!秀兰你在这儿吗!”
室内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只回荡着石洪文一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秀兰啊。”他又喊,带上了颤音,“你回家了是吧?”
“吱呀——”
旁边小屋的门悠悠地打开了,瘆人骨髓的冷意随之而来,石洪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双目失神地望过去,望到了他此生最难以忘记,又时刻回响的光景。
只剩半个的明秀兰满身寒霜,手从打开的门里倒下来,他依稀认出倒在地上的两个稀碎东西是自己两个儿子,光滑健壮又小小的脊背背面朝上,侧着的脸面目全非。
他满脸恍惚地跪倒在地,里面是和他一样面色空白,流着泪,但却在咀嚼的杨小花。
满室厚厚的寒霜,地上一点血渍都没有,六具尸体就那么横陈开来,一半是他恨的人,一半是他爱的人。
尤荣伊站在石洪文的身后,静静地看着这荒唐现实里最可怕,最痛苦,将他这三年来完全彻底地折磨变形的一幕。
杨鸿威被吓得面色惨白,他后退两步,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看向杨小花:“警察马上要来了,怎么办?!”
杨小花吃了人,就是字面意思上,吃了人,吃了他的老婆和孩子,吃了他半生的幸福快乐。
他可以把这个变成怪物小女孩儿送出去,送给警察,把这个杀人犯枪毙。
——但这又是他唯一挚友,临死之前亲自托付给他的孩子。
石洪文跪在地上,仍由杨鸿威推搡摇晃,他面上恍惚,似乎已经听不到这世界的任何声响。
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他又为什么要活着?
行善积德一辈子没有好报,忍辱负重地被殴打,等着离开开启的新生活也全成了泡影,他像是回到了他被爹赶出家门那一天,轻蔑又冷冷地斥责他——
——你这辈子被大仙批了命,无亲无友无后,一辈子下贱人!
他又是惊怒又是恐惧,害怕这东西成真,活得一身戾气,混得黑白不分,一辈子就准备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直到有个读了书的傻子认识了他,拍着他的背,轻笑着说,诶呀,这就是封建迷信,你看我是谁?我不是你的友吗?
直到有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认识了他,戴着头纱说,诶呀,要是他说的是真的,你看我是你的谁?我不是你的老婆吗?
一道温柔怜悯,仿佛从隔世传来的声音抵达他的耳边:
【由爱转恨,从生至死,千情斩断,万念俱灰,神降将至。】
【石洪文,你愿意付出在世非人的代价,去接受神的力量吗?】
石洪文扬起头,他没有流泪,哈哈大笑,癫狂至极地从满地雪霜里爬了起来:“我愿意,我愿意啊!”
或许是因为石洪文不愿意回忆,接下来一切的记忆都变得混乱起来,尤荣伊只能看到零星的片段了。
石洪文和杨鸿威两个人在警察来之前,将尸体送进就近的焚化炉里烧了,斗殴的事情石洪文借伤没有出面,一切都是杨鸿威来处理的。
这人处理事情起来八面玲珑,手段灵活,了解流程又极其擅长善后,他将明秀兰和两个儿子的死推到废气上,又找了沙宏泰,问出了他那天找的人都是边缘人士,谁都不认识谁,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那三个男的失踪这么久了,根本没人发现,也没人报案。
他们将杨小花藏匿了起来。
“这能力,真是厉害,能产生这么多寒霜。”杨鸿威对杨小花的能力啧啧称奇,“不知道能用来干吗?”
已经被神降,对神官有些了解的石洪文淡淡道:“要吃人来养。”
杨鸿威一惊,但紧接着他就镇定了下来:“我看电视上那些奇人装神弄鬼都能挣不少钱,不知道小花行不行,她可是货真价实的……”
“不用这么挣。”石洪文从兜里掏出那支皱巴巴的烟,垂眼刚要点,“我有更挣钱的方案。”
“更挣钱的方案?!”杨鸿威眼睛一亮,紧接着就扒掉了石洪文嘴边的烟,递过去了一支软中华,“说来听听?”
石洪文顿了顿,他丢掉自己那支不知道藏了多久的便宜烟,接过杨鸿威的烟,杨鸿威殷勤地给他点上。
“呼。”石洪文在满脸蒸腾的烟气里眯了眯眼,“冰工厂你有听过吗?”
杨鸿威一愣:“这这能挣到钱吗?”
“能。”
于是冰工厂就此落地,石洪文变成了石主任,他穿质地厚重昂贵的外套,抽最好的烟,在热力厂轰然倒闭改造的过程中目送过去的邻居同事一个个下岗离开,岿然不动。
黄文离开之前酸溜溜地看他只抽半根就丢掉的软中华:“诶呀,我还以为你老婆孩子出了事,你会受不了离开这里呢。”
“怎么会。”石洪文眯着眼惬意地又点了一根,咧嘴一笑,“人哪有钱重要。”
他娓娓道来:“老婆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没了可以再生,钱没了才是什么都没了,只要有钱——”
石洪文哈哈大笑地一拍怔楞的黄文肩膀,俯身在他耳边阴气森寒地轻笑:“什么没有,你说对吧,黄文老弟。”
“你们都是这样想的,没错吧?”
黄文没忍住一个激灵。
当夜。
因为热力厂改换门楣而下岗的沙宏泰心情不爽,先是去棋牌室打了半个通宵,又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喝得半醉和人打架,打得头脑发热半生不死,被一群人推倒在了街边。
他在街边倒了一会儿,意识到再倒下去要冻死,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刚一爬起来后脑勺就挨了一闷棍,眼白一翻,倒地了。
迷迷糊糊之间,沙宏泰感觉有谁把自己扶了起来,双手反绑,头上蒙了个头套,送上了一辆货车,运到了什么地方。
同车上似乎还有别人,哭哭啼啼的,那声音他听得有些耳熟,让他在醉梦昏睡间皱了皱眉,心下不详。
抵达地方之后,货车上的人有些粗暴地把他扯了下来,他踉跄倒地,又被送进了什么地方。
头套猛地一摘,冷水倾盆而下,沙宏泰被冻得一个激灵猛地清醒了过来,他看向眼前。
眼前一片殷红的灯光,环形的建筑旋转而上,沙宏泰在这里干过,这是什么东西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烟塔!
沙宏泰看向正前方,他瞳孔一缩。
石洪文披着外套,双腿交叠地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抽着一根烟,他脚边跪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赫然是他远在农村的老爹老妈!
“你他妈要干什么!”沙宏泰有些激动起来,跪地往前挪动。
“你的背景可真不好查。”石洪文微微一笑,“如果不是杨鸿威有能耐调查到了你的老家,我还找不到这两人。”
他的语调悠扬缓慢,已经有日后和尤荣伊对话的石主任的样子:“我专门去咨询了心理学的专家,你这种赌鬼一般最怕什么,她和我说,你这样年轻不知轻重的赌鬼大多是因为父母骄纵,虽然会剥削吸血父母,但对父母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感情。”
沙宏泰被眼前这个改头换面的男人震慑道,他微微向后缩,警惕惊惧道:“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了我爹妈吗?我告诉你,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这样干是犯法的!”
这句话一出来,石洪文就喷烟轻笑起来:“犯法?我连人都不是了,我还在意法?”
“还有——”石洪文语调一转,他单手摁在沙宏泰的脖子上,额角青筋暴起,唇角带笑,整个人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阴狠毒辣之感,“谁告诉你,是我要杀他们了?”
尤荣伊见着沙宏泰一点一点地,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先是长出火炮,然后爆裂,变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血猴子的样子。
石洪文冷笑:“我是要你吃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