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兰带着钱交了罚款,焦急地把看守所里的关了一晚上的石洪文领了出来,石洪文被拷了半晚上,嘴巴干燥起皮,但人看着还是精神的。
旁边的沙宏泰就不那么抖擞了,还没人来领他,此刻被拷在地上眼神都有点散了,见石洪文被明秀兰领走,眼神又怨恨又嫉妒。
“没事吧?”明秀兰心疼地看着石洪文满脸的伤,想去碰又收手,“咱们去找个诊所看看吧?”
石洪文沉默寡言地摇了摇头,明秀兰刚要劝他,就见他张开双手一抱,将她紧紧拥入怀里,将头埋进她的肩膀里。
明秀兰无声地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背:“洪文,我在,都没事啊。”
“……我不知道老杨该咋办了。”石洪文声音沙哑,“我感觉他要赔。”
“赔钱都是其次的。”明秀兰摸摸他的手,安抚道,“人在就好。”
说起这件事,她难掩伤感:“丽华也不在了,这热力厂的人又这样,费尽心思为了这点钱,真是……”
她摇摇头,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开口道:“哪怕赔了也没事,你还记得老杨老说的话吗?”
“他一天到晚话那么多。”石洪文不耐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那句?”
明秀兰哭了好几日的眼睛此刻终于泛起了点笑意:“钱都是小事,人才是大事,只要人在就行。”
——这句话是当初明秀兰生产大出血,杨树平急得把库存都掏空给他们时说的话。
石洪文微微一怔。
“二十万而已。”明秀兰不屑又无奈地一摆手,“他们要就拿去吧,等老杨身体恢复了,我们就带着他和小花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再找活干,再定下来。”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真就什么也没了。”
“洪文。”她两手攥紧他的手,小声说,“还有我们在,别想岔了走偏路。”
石洪文满胸腔的郁气在此刻才散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直含着阴沉杀气的脸慢慢放松下来。
“嗯。”他点头,紧接着皱眉,“哪怕要赔偿,也等老杨好了搬走再说,不然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我感觉他撑不住。”
下午五点,医院。
石洪文勉强收拾好了自己一张脸,明秀兰仓促做了点饭给三个孩子吃了,耳提面命让自己两个儿子帮忙看好小花妹妹,就提着不锈钢保温桶带着饭菜过来了。
杨树平病床上支着个小桌板,他很慢地一汤勺一汤勺地吃着保温桶里的汤饭。
气氛很沉默。
明秀兰开了个玩笑:“诶呀,这几天可都是我家开火,老杨,你可要快点好起来,该轮到你家开火了。”
杨树平吃饭的动作一顿,他很浅地嗯了声:“这几天麻烦秀兰带饭了。”
明秀兰无奈一叹:“说什么麻不麻烦,不是麻烦。”
“是麻烦。”
明秀兰刚要反驳,杨树平望着保温桶里的汤饭,突然提了个要求:“我想吃个卤鸡腿和卤蛋。”
旁边的明秀兰和石洪文都是一怔。
杨树平这几天的胃口奇坏,不要说荤腥了,就连粥和汤饭这种软和的食物他一天也只能吃一顿,现在一下居然胃口开了,要吃卤蛋和鸡腿。
明秀兰眼睛微亮:“诶,好,要吃是吧?我和老石去给你买,你等着!”
杨树平低着头,很浅地点了一下:“谢谢。”
石洪文不知为何,见他点头的一瞬间心里猛地一突,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之感,但紧接着明秀兰就拖他下去了。
“卤蛋那边有,我去那边买。”明秀兰从荷包里找了一张五十的给他,“老杨常吃的卤肉在那边,你去那边买,买热乎点的,回来免得凉。”
石洪文接了钱去买了卤肉,但不知为何,他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这让他下意识攥紧了荷包里那张上山求来的平安符。
他脚程快,十几分钟就买了跑回来了,此刻天气已经很冷了,下午的时候刚下了一点雪,地面上都是刚覆的新雪,洁白无瑕,一点杂色都没有。
石洪文回到医院,卤鸡腿还是热的,他从医院正门走上去,提着卤肉路过前台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低头瞄了一眼护士随意放在台上的访客名单。
【沙宏泰】
【黄文】
……
映入眼帘的三十多个名字,都是他眼熟的,于今天早上九点来拜访了病人杨树平。
石洪文在前台前仿佛雕像一般静止了半秒不到,紧接着,他脸色大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楼梯间里蹿了上去!
他跑得急,走一步跌了好几下,仿佛站立不稳。
石洪文这辈子脑子不行,身体素质好,活到现在没有大病大灾,平生还没有这样心虚气短,手脚发颤的时候。
他掌心紧紧攥紧那个平安符,大口喘气,内心前所未有的诚心祷告——
——杨树平,别做傻事啊!
好好活着,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只要人在,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来!
杨树平的病房在七楼,石洪文跌跌撞撞,爬到七楼还在地上摔了一下,爬起挥开周围骂他在干什么的病人,就往杨树平的病房猛冲过去。
“砰——!”
病房门被轰然推开,穿着病号服,颤颤巍巍坐在窗户边沿的杨树平双目空洞地转过头来,他脸上全是泪痕。
石洪文一瞬间嗓子哽住,他因为极端的恐惧,一瞬间发不出声音来,隔了很久才开口:“……老杨,别做傻事。”
“还别做傻事?”杨树平见他来,又哭又笑,恍然摇头,“我这辈子就这一下是聪明事,其他都是傻事。”
他双手撑在窗沿上嘶哑地说:“……是我害死了丽华。”
石洪文猛地顿住:“和你没关系,是这群人……”
“就是我。”杨树平恍惚地抬头,“你和丽华明明劝了我那么多次,别做善事,别发善心,让我长点心眼,但我总不相信,我觉得人坏都是有因,只要有助力都是拉的回来的。”
杨树平笑着落泪,他望着石洪文:“——是我运气太好,随便发发善心,便遇到了我的爱妻,又遇到了你,我最好的朋友,我就觉得自己更对了。”
“我真是愚蠢至极。”
“……不是的。”石洪文望着杨树平一点点往后缩,心口发紧,“不是这样的。”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对错善恶都不明晰,只有痛苦和惊惧格外清晰。
“是这样的。”杨树平抬头望一眼石洪文,终于云淡风轻地一笑,眼泪落下,“多年来,是我没心眼犯蠢,连累你和丽华了。”
他一说完松手,人往后松松一仰。
石洪文前扑一捞,手中什么也没抓到,他近乎于空白地看着杨树平落地猛地一震,鲜血就从他身后涌出,染红了刚落的新雪。
隔了许久,有人的惨叫才从一楼传上来:
“有人跳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