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坡杂货铺。
刘老板将九发新制的子弹整整齐齐排列在桌上。
就摆放在那柄老破玩具手枪旁。
“小朋友,您先验验货。”
他脸上依旧灰扑扑的,像是刚才某个脏兮兮的作坊钻出来。
阿飞随意捡起一枚子弹,用挑剔的目光仔细审视起来。
子弹长度约15公分,通体发黄,似是某种极坚韧的竹质物制成,上面还绘有几条浅褐色的纹路。
“这种子弹······”
阿飞轻轻摩挲着子弹外壳,享受着它光滑润泽的质感,心中有种莫名的喜欢。
“这种子弹叫‘弩弹’,”刘老板眼睛发着光,毫不掩饰对自己作品的钟爱,“是可以反复回收使用的。”
“这种子弹会打伤人么?”
“以你现在的······”刘老板沉吟着,随即哑然失笑,“不会,当然不会,不过······如果打在身体上,一定程度的疼痛也是在所难免的。”
“其实,”阿飞略带不好意思的道,“我······只是想用它来打鸟儿。”
“打鸟儿?”
刘老板灰扑扑的脸上明显露出错愕之色,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打鸟儿好啊,用它来打鸟儿正合适,岂止是合适,简直就是天造之合······小朋友,只要射点把控准确,完全可以让任何一只小鸟儿暂时失去行动力,从而轻轻松松将其捕获。”
阿飞轻轻放下弩弹,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柄老破玩具手枪。
自打第一眼看见这把枪起,他就莫名有些偏爱,如今仅区区三日不见,竟生起一种仿若老朋友久别重逢的喜悦。
咦?这是······
他把玩着手枪,意外发现枪管、套筒、扳机、弹匣等部件都已经被重新拆卸、清洗、上油、保养、组装过一遍,整支枪破旧归破旧,却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他感激地看向刘老板。
一身灰扑扑的刘老板,似乎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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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到满意的子弹,阿飞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饶有闲情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曾经拥挤的杂货铺变宽敞了。
铺子内的空间自然不会变大,只是上次兜售摆放的瓶瓶罐罐、锅碗瓢盆少了许多,尤其是······
之前悬挂在屋顶,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镜子,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难怪会觉得屋内变大了,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变空旷了才对。
只是······这些个奇形怪状的镜子,有这么好卖么?才短短三天时间,就全部被抢购一空?
阿飞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漫无目的地瞥了两眼货架上所剩不多的商品,很快又发现另一件奇怪的事。
曾经昏暗的杂货铺变亮堂了。
这也是错觉么?
有了前车之鉴,他审慎地寻找着可能的光源:狭小的店门,还半掩着,挡住了绝大部分天然光线;除此之外,室内四壁无窗,顶上无灯······
真是奇哉怪了!
最后,他将逡巡的目光投向了刘老板。
灰扑扑的衣裳、灰扑扑的脸,以及······一双并不灰扑扑的眼睛。
他盯着刘老板的眼睛,再也移不开来。
那是一双明亮而绝不平凡的眼睛,在眸子深处,甚至······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光芒极淡极微,却足以照亮整间空旷的店铺。
不是错觉······
他在极度讶异中释然了,想收回目光,却发现已然无能为力。
刘老板那双奇怪的眼睛仿佛有一种无形吸引力,让他的视线、他的意念、乃至于他整个人慢慢融了进去······
恍恍惚惚间,他看见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栩栩如生的“阿飞”立于面前。
这是······全息投影技术?不······
他恍然大悟。
应该是刘老板的眼睛······他那双会发光的眼睛,就像一面活生生的镜子,将自己的形象巨细无遗地展现出来。
好生厉害的眼镜,不······镜眼!
“咳咳。”
刘老板轻轻咳嗽两声。
下一瞬间,全息镜像消失了。
站在阿飞面前的,还是那个灰扑扑的人,穿着灰扑扑的一件衣裳,拥有灰扑扑的一张脸,以及······一双平平凡凡的眼睛。
我眼花了么?
阿飞站在昏暗的杂货铺内,使劲但徒劳地挤弄着眼睑。
灰扑扑的刘老板将手枪和子弹装进一个口袋,递给正拭目“已呆”的阿飞。
“小朋友······后面的,就交给你了。”
后面的,就交给我了?这是个神马意思?
阿飞脑袋已经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随手接过口袋,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袋子也是灰扑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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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把玩着手枪回到寝室。
有枪有弹,可以打小鸟儿啦!
他的那点小心思,很快转移到这件光想一想都觉得兴奋的事上。
至于“下坡杂货铺”遇到的怪事儿······反正最近怪事特别多,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甚至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而那位躺在床上,全身心投入到不良漫画的不良少年对他的嚣张表现完全置若罔闻,随口敷衍了一句:“回来了?”
自上次惨遭戏弄后,他和大强就再也不肯陪阿飞去逛学猫街。
“回来了,子弹也配好了。”
阿飞潇洒地将手枪前后旋转,耍酷地表演刚刚练成功的高难度动作。
帅吧?我飞大将军现在可是有真家伙的人了!
兴趣缺缺的小胖子干脆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阿飞,继续起劲地欣赏漫画。
我勒个去!这简直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啊!算了······你永远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阿飞无趣地收好枪,准备上床补会儿午觉。
“飞仔!”小胖像是突然想起一件极其要紧的事,要紧程度足以让他圆圆的小脑袋猛地挣脱不良漫画的强大吸引,“今儿放学后,咱俩去死胡同赌枪?”
死胡同?赌枪?
一连两个敏感、禁忌的词语,令阿飞寒毛直竖。
避之唯恐不及,还要去招惹?
“打枪可以,赌枪免谈!”
阿飞义正言辞地宣布自己做人的原则和底线。
“咳!”小胖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继续诱之以利,“飞仔,以你‘一枪八发、发发十环’的大满贯枪法,咱们这回一定可以赢得满堂红、满堂彩哦。”
“我······”
刚刚信誓旦旦的阿飞立刻犹豫了一下。
他其实对赚钱并不甚感冒,但很想再去靶场练练实弹射击,因为上一次实在没玩过瘾,但······前不久在死胡同遇袭的阴影依然在心中挥之不散,让人思之犹有余悸。
“今天周末,我······家里还有事。”
他略带遗憾地扯了个谎。
今天的确是周末,但他家里根本啥事儿没有。
“唉!”
小胖大失所望,随即从床头抛出一张银行卡。
“没得关系啦,大不了下周有空再去,喏······这是上次赢的钱,一共是八十万,我都替你存卡里了,初始密码是六个一。”
阿飞熟练地接过银行卡。
八十万!
这么多钱!
从未拥有如此巨额资金的他,自以为坚定不渝的强烈意志,竟毫无节操地动摇了一下。
下周······是去,还是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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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一大早,阿飞鬼使神差地离开了家,和父母甚至连招呼都没顾得上打一个。
老妈买菜去了。
老爸窝在书房······他成天除了看电视新闻,就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在瞎捣鼓个啥?
阿飞木无表情,一步一个脚印直奔最繁华的闹市而去。
他混迹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大脑一片空白。
他没有想自己在做什么,也用不着去想。
所有的动作似乎都源自本能。
而本能是天生的,无须思考的,譬如吃饭和睡觉。
冥冥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远方向他发出了召唤。
一种完全不可抵抗的召唤!
他不停地走路、走路、走路,上坡、下坡、上坡、下坡,然后又是走路、走路、走路······
他犹如被操控的木偶傀儡,除了走路就是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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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1(与剧情无关:
笛卡尔:“我思故我在。”(配合画面:昔之贤者沉吟着,飘然隐去,只留下一地鸡毛和千古不休的争议。
阿甘:“我跑故我在。”(配合画面:狂跑、不停狂跑;配合表情:介于傻笑和洋洋自得之间;字幕横标:挑战贤者的傻子,究竟谁对谁错?。
阿飞:“我走故我在。”(配合画面:暴走、持续暴走;配合表情:根本毫无表情;字幕横标:接龙还是话题终结,观众您说了算——记得务必按键。
阿甘:“飞仔,你这是对我的拙劣模仿!”(配合画面:分屏,超现实超时空对话;配合表情:不屑鄙夷。
阿飞:“阿甘,你傻啊!你跑你的路,我走我的道,‘走’和‘跑’能一样么?”(配合画面:保持分屏,继续超现实超时空对话;配合表情:嗤之以鼻;配合心声文字:看了《甘佬正传》,我原以为你是装傻,没想到是······真傻!
阿甘:“走’和‘跑’,好像······是不大一样啊。”(配合画面:分屏结束,动作时走时跑,扭扭捏捏,最后定格面部特写;配合表情:搔头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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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后,他走到了目的地。
他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闹市中的一幢大厦。
这是一间装潢现代、前卫的宽大工作室。
顶上长幅横匾题有“欣心工作室”五个烫金大字。
“欣心工作室”。
这是他梦里曾经来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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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站在工作室前,空空如也的大脑一点一点恢复思考能力。
我怎么来这儿的?
我来这儿干什么?
我刚才是······“白日梦游”了么?
他在一瞬间向自己发出了好几个“大哉问也”。
但毫无疑问······
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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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请进。”
前台女服务员微笑着,彬彬有礼地迎了上来。
先生?
阿飞前后左右环顾。
这是在叫我么?不是······在叫别人吧?
但前后左右只有他一个人。
已经习惯被人唤作“小孩子”、“小同学”、“小家伙”、“小老弟”,甚至“小屁孩”、“小鬼头”,他在第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女服务员是在招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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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蹑手蹑脚紧跟女服务员身后,在会客区柔软舒适的大沙发上落了座。
他模仿着老爸平时看电视的坐姿,尽量将背打得笔直,仿佛不这么做,就对不起“先生”这个称谓似的。
女服务员奉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
“先生,请问您和张教授提前有预约么?”
尽管已打过一次“预防针”,他还是未能对“先生”一词彻底“免疫”,闻之不免心头再度一紧,捧在手心里的热茶也险些荡出。
“没······没有。”
他将热茶捧得更紧,不无紧张地问道:“张教授······今天没空么?”
“先生,请告诉我您的名字,”女服务员没有直接回答,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我马上向张教授请示一下,看能不能做个安排。”
“我叫何飞,是市八中高一的学生,前不久刚在学校听过张教授讲授的心理辅导课。”
“学生仔”一口气说完,赶紧低着头喝了一大口热茶水。
自报身份让他有种被揭开冒名顶替“先生”这一称呼的羞愧。
幸好忙着快速作记录的女服务员似乎一点儿都未察觉他的窘态。
“好的,何先生······您请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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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上。
我傻乎乎跑到这儿来,如果连张教授一面都见不到······
这个念头令他心里空落落的异常难受。
唉,我到这儿来,究竟是为了看病,还是看······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还好女服务员很快就回来了。
“何先生,张教授请您现在就进去。”
现在?!
他惊喜地站起身,怯生生地问道:“张教授······现在正好有空?”
“不!”
前面领路的女服务员回答道,一直平静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困惑。
“张教授为了见何先生您,刚把上午所有的预约都推后延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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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宠若惊地坐在张欣教授对面,拼命压抑着内心深处不停跃动的紧张和······兴奋。
好不容易,终于和张教授在现实中单独共处一室了。
“何飞,”张教授低着头收拾桌上的案卷,淡淡地道,“你来了。”
“嗯。”
阿飞顺口应承着,随即浮起了一缕疑惑。
你来了?
这句平淡无奇的见面问候语,怎么听起来就像是······知道我要来似的。
他偷偷打量着张教授,注意到她今天没有穿平时的工作制服,而是套了件黑色的薄薄短衫,将完美的身体曲线展现得淋漓尽致。
张教授很快收拾好资料,双手交叉放在桌案上,抬头看向阿飞。
阿飞也正看着她。
在近距离观察下,他清晰地看见了一张美丽、精致的面庞,而本已该是极为柔和的脸部曲线,却因强大的自信而变得异常坚毅和······刚硬。
美丽、柔和、坚毅、刚硬,不同的元素糅合在同一张脸上,不但没有因此显得不协调,反而呈现出一种超乎异常的魅力。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张脸竟让他产生了极为熟稔和亲切的感觉,就像是曾经见过千百遍一样。
然而,即便加上做梦,我最多只见过你三面而已······
一霎那,他又有些迷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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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过神来,他看见张教授正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自己。
告诉我,你来见我的真正原因?
他能清晰感受到她的意图。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紧张,但还是保持着股莫名的兴奋,另外,还多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仿佛找到归宿般的心安感觉。
或许,就这么一直面对面坐着,就已经很好很满足······
张教授神情平和,尽管已等了许久,但既没有催促,也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之色。
相信我,我可以接纳你的一切。
她的眼神充满包容和期待。
“我来这里,”受其眼神鼓舞,阿飞心底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可遏抑地想要喷涌而出,“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病。”
他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说出了不敢向别人说出的话。
担心的嘲笑并没有到来,他从她脸上,看见的只有关怀和欣慰。
紧闭的闸门一旦打开,禁锢已久的洪流自然而然倾泻而下。
“我最近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有瘾,想戒又戒不掉,真是好生苦恼,另外······”
“我还喜欢看······不良漫画,就是那种漫画了,我知道不该看的,但又忍不住······我经常一个人躲在家里偷偷摸摸地看。”
承认这两个嗜好,尤其是后一个,让阿飞羞得满面通红。
但羞愧之余,他心中却随之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和轻松。
终于······将这些见不得光、难以启齿的糗事儿都说出来了。
“还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