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替陛下时刻留意臣的行踪,不过今夜他却主动要告诉臣陛下的圣意。”她顿了顿,“他是陛下的人,却管不住自己的嘴,所以臣没有要他的命,留给陛下处置。”
皇帝冷哼一声,“那朕还得多谢你看在朕的面子上。”
“那陛下想怎么处置他。”
“罢了,你自己看着办。”皇帝一甩衣袖,“所以你星夜前来,是为了同朕炫耀你的功绩,或是来嘲讽朕识人不明……”
鄢莳突然抬眼与他对望,那双眼睛让他将剩下的刺人的话戛然而止——太累了,她的眼中充满疲惫。
“陛下哪里是识人不明?简直是知人善任。是陛下默许他来找臣告密,从而试探臣的态度吧。”她苦笑,“从知道了‘逃之夭夭’之后,陛下是孤家寡人,还怕臣会逃吗?”
“即便臣会逃,也绝不会做出有损陛下之事,而且——臣已立誓,执鞭坠镫。臣岂是食言而肥之人?”
“所以你今夜是来质问朕。”
“臣不敢。”鄢莳低头,行了个揖礼,将头埋进长长的袖子中去,“此处乃匪阁,其实并非帝妃幽会之所,而是皇帝与心腹密谋之地。臣与陛下,隔阂已深,自知身份,不该擅自前来此地复命,冲动鲁莽,望陛下恕罪。”
她细瘦伶仃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时,殷炎挺拔的脊背像突然泄了气,松松垮垮地滑落到地上。他的眼底也被与鄢莳如出一辙的疲惫占满,他的目光不愿移开,依旧紧紧盯着鄢莳消失的地方。
鄢莳第一次上匪阁时,她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孩子。年纪小小,就有一股子倔强和不服气,总是跟在她姐姐的身后,用警惕的眼神去审视身边人。她那双眼睛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人心,所以那时候殷炎并不喜欢与她对视。
她揪着鄢苒的衣袖说,阿姊,这个哥哥喜欢你。殷炎大窘。
后来她一起去了学堂,已经是常作男装打扮。听说她立志继承父亲衣钵,做个女将军不输男人,那时候殷炎就想这个女孩怎么这么古怪,处处争强好胜,不肯落于人后。
“听说宫里有一处藏书阁,比夫子家的书还多。”某日傍晚,她突然拦下殷炎,撅着嘴问她。今日她顶撞了夫子,被打手板,很不服气。
“有是有,你去哪儿做什么?”他问。
“我要去证明我是对的。”小嘴巴撅上天,鼻子高翘,眼睛里就是一股倔劲。
后来他就找来內官的衣服给她换上,她身量太小,衣服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像披着麻袋,连帽子都歪半边。他陪她在匪阁查了半夜的古籍,终于在天将破晓之际将人好言好语劝走,不然她必会泡在里边三天三夜。
她去过匪阁,但后来也没再去找夫子辩论,问她,她只说学问并非非黑即白,各有见解,又何必去为了一时胜负去做口舌之争,徒伤师徒之情。
他一瞬间觉得丫头片子长大了。
从那以后,鄢莳轻车熟路,已经不再让殷炎带她偷进匪阁,她自己下学后时常会跟着值守的內官混进去。反倒是殷炎,因着鄢苒找不到自己妹子,每次都拜托他去宫里把人带出来。所以他对匪阁的记忆,几乎全是那个穿內官衣服的黄毛丫头在里边点烛苦读的模样,忽明忽暗的烛光扑闪,她的脸在暖色的光里变得模糊温柔。
有时候自己就常在想,她如果不做女将军,只是做一个普通女子会怎样。但他实在想不出鄢莳洗手作羹汤的模样,只好作罢。可能她天生就不会是寂寞平庸的人吧,既然命中注定不凡,那苦与乐都需她自己一并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