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莳从睡梦中悸醒,她缓慢坐起身子点燃烛台,老仆妇察觉动静也端着香炉走进卧室。
香气袅袅,凝神静心。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搵去额上的细汗,静静看那线烟盘旋上升,消失不见。
“这味道很好。”她低声说。
“这是湘王殿下差人送来的,说对安神助眠很好。”老仆妇急忙解释,“老奴自知不该私收外臣礼品,可是那人说此物已禀明陛下,得到陛下首肯才送来的。”
“……随他去。”
老仆妇送上温水,又道:您时常惊梦,可否还是请御医前来看看。”
“不必,不是梦,而是回忆。”她有些惘然地虚空凝视一处,“如果是梦到还好,真正发生过的那些事情都比梦境冷酷。”
“首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想起瑚都死的时候。”她看向老仆妇,一双眼睛恢复平日犀利,在观察她的反应,“瑚都来自小殷国,母国偏远积弱,他在熙梁一众贵族公子中是真的没有一点儿地位的。”鄢莳慢慢团坐起,环抱双膝,开始说起很久前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他,明明可以在祸乱之中带着自己的军队全身而退,却为了救我们而搭上性命,他本可以活的,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是小殷国的国君了吧。”
瑚都已经死去十六年,就连珊难都也魂归故里。本该随着时间淡忘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依旧常常浮现在眼前,搅扰得她日夜难安。
“他都走到了下南湾,离回家只有一步之遥,他在熙梁时候明明日思夜想都是家乡。”她说这些时,语气虽然平静如常,可任何人都能听出她压抑在平静背后的扼腕痛心,静水流深,“听说我们被围在猿愁涧,他又带着他的士兵折返,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将我们救了出来。”
“我们以为万事诸定,却从来没想过他会在回熙梁的路上被刺杀……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雨,瓢泼大雨,军中缺医少药,烁之就骑着他的马,将奄奄一息的瑚都绑在身后,我骑着另一匹马追着他们,一路赶回熙梁。”
“那时候熙梁城刚刚回到我们手中,就想着,熙梁什么都有,有名医,有灵药,只要回到熙梁瑚都就能活,所以我们三人两骑把自己的辎重大军丢在身后,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先跑进熙梁城。”
鄢莳抱膝,将脑袋放到膝窝间,侧头看向老仆妇,笑得意味深长,“后面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老仆妇急忙跪地,“老奴不知首领此话何意。”
“今夜我的话不是说与你听的。”她依旧在笑,不愠不恼,“说与你听,便是说与他听。”
“……”
“事到如今,瑚都的事情我不怪他,但这次他若是还像从前那样袖手旁观……”
老仆妇斩钉截铁:“首领放心,他绝不会!”
鄢莳不置可否,只是侧头看那烟线氤氲,“你退下吧。”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将他们仨人从头到尾浇了个通透。瑚都躺在殷炎膝上,若不是脸色太过苍白,那神情就好似睡着了一般。他们见过那么多死人,可唯独瑚都的,瑚都的太过安详以至于他们都以为他不过是像在学宫一样装睡不醒。瑚都最爱睡觉了,读书时总坐着最后一排呼呼大睡,口水流出也不知道。大家就爱戏弄他,只有鄢苒和殷炎会在天冷时给他披上外衣,在下课时叫醒他同去吃饭,那时候鄢莳就站在廊外,看他们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学堂……
殷炎撑起披风替瑚都遮挡这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她坐在殷炎身边,将头疲惫地倚靠到他肩上。他们四目都在凝视瑚都,静静地看他在雨中变凉,变安静。太过安静了,嘈杂的雨声竟然半点也听不见,她开始还能听到瑚都微弱的呼吸声,到最后只剩身边殷炎沉重若擂鼓的心跳。她那时候还说:“烁之,我听不到瑚都的声音了。”
他们三人静坐在十五王院门口高高的石阶上,两侧的石狮歪着眼儿似乎都在发出嘲笑声。他们默默地坐到夜幕降临,直到大雨停止,身后那紧闭的大门就像这铁青的天空一样压覆着他们,这门仿佛永远叩不开,像生铁铸成,浇透了水就比岩石还坚硬。
她侧眼,看到殷炎眸中透骨的恨意,令她心惊胆寒。
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有人同她说那一天殷燧就在门的另一侧,他也被那场大雨浇了个通透,他跪在雨中恳求他的母妃打开门救他的朋友,但那扇门始终纹丝不动。唐征七年之变,殷燧因着母妃乃张贵妃族人才得以保全,为了苟活,他母妃命人封闭十五王院三年,在乱世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始终不闻不问,作壁上观,明哲保身。直到殷炎登基,那封闭数年的王府大门才缓缓打开,据说已经锈得连钥匙都无法插入锁孔。
正因如此,殷炎才始终不待见殷燧,虽封为湘王,但一直心怀忌惮,那杯毒酒,是殷燧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招。
无解啊无解,命运多舛,为何总是出些无解难题。
她难以入睡,索性披衣起身,推开房门,冷月清辉,院子中寂静幽然,她一人孑立当中,一时间仿佛天地之大独剩她只身。她持一盏烛台在院中逐月信步,不知不觉发现深夜里还有一盏灯不曾熄灭,正是小武的房间。
小武正在厘清白日查到的线索,思绪万千,正苦恼之际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三声轻缓的敲门声,旋即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我。”
一直以来只有他拜见师傅,师傅来他的寝屋次数屈指可数。他羞红了脸,应了声:“师傅请稍等。”立马弹起来四处收拾屋里乱糟糟的东西。
片刻之后,小武抚去额头微汗,喘匀了气息去开门——他使劲揉揉眼睛,差些以为是神仙下凡——院中皎月清朗,一道绮丽身影肃立当中,抬头赏月,身披白衣,乌发如瀑,月华清辉洒落眉目,清冷出尘不似凡世俗人。师傅秉烛而立,蓦然回首,对上小武看呆了的眼神。
她突然伸出手指向漆黑夜穹,水袖滑落,露出一截如玉如冰的手臂,手指纤细修长,虚虚指着那天空中明灭闪烁的星星,“这天幕的星星蕴藏着凡界兴衰枯荣的秘密,每一颗星星对应着凡界一人,星轨所指,便是那人命运所向。可惜,前人穷经皓首终不能一窥星轨奥秘。”她轻轻开口,语似叹息,“也不知哪颗是你的星星,哪颗又是我的……”
小武几步跑到院子,站在师傅面前,目光灼灼:“我不想知道。”他笃定道,“师傅知道我来自北方,那里终年大雪,能看见星星的夜晚屈指可数,北方人不信星命,他们只相信自己。”那双年轻的眼睛燃烧着小火苗,噗噗不会熄灭。
就像,就像我相信十年前我一定会追上您的脚步,能与您比肩,能替您分忧。
鄢莳显然被他的话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转惊为喜,微笑地拍拍他肩膀,“早些休息吧,这两日你做得不错,明日就是枕江池比武,好好准备。”
小武不肯回去,反而接过了她手中的烛台:“徒儿先送您回去。”他突然想起卫中最近有些窃窃私语,说师傅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脸色也越来越差,虽身体不见抱恙问药,可这样熬下去定然会出问题的。
虽然无论旁人说什么,只要她不肯就不会从善如流,但总不能真的就看她这样不管不顾地耗下去。唉,真希望陛下也能体恤一下臣子的辛劳。小武心想。
“脸色这么差,昨夜没睡?”枕江池画舸上,皇帝还未入座,路过她时突然低声问了一句。
鄢莳摇摇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