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难言的幸福,轻轻柔柔,如万千情丝抚绕心头,缠缠绵绵;
如浮绒轻搔,似痒非痒……
“如果我的名字旁边,刻上你的名字,你……介意吗?”她轻轻地问。
“我愿意!”
她又轻轻地,坚定地回答。
东野承欢抓紧了晶晶的手,把她拉在身后,伸手,推动那扇似尘封已久的门……
门开了,候在门外的两名警察立即从慵懒随意的靠墙姿势转成正式而随意的站姿。
青青从病房里走出来,她给那人最后做了一次全面检查,恢复得很好,今天就可以出院入拘了。
两名警察目送美丽医生察身而过,目光发黏。
其中体型稍胖的那名警察对另一个小声谩骂了一句病房里的病人——那位待拘的嫖客,就闷着嗓子牢骚开了:“妈的,老子他妈什么时候成了嫖客的看门狗了,一天天的,真他妈憋屈!”
另一个小声说:“操!谁他妈不憋屈!要不是那渣滓当时手里有凶器,咱哥儿俩也不至于成天在这里站岗!”
“想想就他妈来气!妈的!五张银行卡凑不上一张老头票!尽他娘的装熊!”胖警员火又大了几分,声音开始拔高。
青青听到身后另一个警察似乎有所顾忌,那警察压低着声儿说:“你说装熊,这死老公狗也够变态的,一身假货,居然穿千元一条的内裤!听说过打肿脸充胖子的,还真他妈没听说过打肿机八充大炮的!”
地心引力突然纠缠住青青的双脚,耳中嗡嗡着两名警察的对话,脑子里不断闪出那脑伤嫖客的下体,胃里猝然一阵翻腾,一股强烈的恶心欲呕,胸口猝不及防的刺痛难忍;她下意识按住心跳的部位,竟一时痛到无力。
青青不得不靠住走廊的墙壁,近乎挣扎着向前走了几步,痛苦地半跪了下去。
心脏每跳动一下,仿佛就被钩针钩扯了一回,胃里的酸水不停冲撞灼热的喉咙,另一只手不得不捂紧了嘴巴。
脑子里不断重复那名警察的那句话:“……一身的假货,居然穿千元一条的内裤!……”
“千元一条的内裤!
千元一条……
千元……”
呕————!
青青再忍不住双膝跪地,痛苦呕吐不止。
只此一次,她吐出了胃黏膜。
不断重复的那句话,猖狂揪扯着青青的心,痛到窒息,痛就抽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不由自主叫出那个陌生、仿佛又无限熟悉的名字,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易青青!你怎么了!”
走廊的另一端,一名男医生刚出病房门就飞奔着冲了过来。
青青,昏倒在男医生的怀中……那怀抱热切而温暖,充满无限担忧……是他吗?
是他吗……?
低头,深深一吻,
长长的吻,在时间之外……
她从吻中醒来,如从梦中醒来……她仰着头,深望着深深恋慕着的男人的眼睛,温柔地对他说:“知道吗,这就是属于我们俩的小屋……”
他不记得了,但晶晶说是;
就是。
小屋是内外两间,其实是一个通间,从中间做了一个薄薄的隔断,简易的两个隔间。外间一张方桌,地上散放着两把塑料小凳;内间一张双人床——应该是双人床,因为空间所限,双人床偏窄,看起来像单人床。
一只漆皮驳落的床头小柜,上面放置一只厚厚蒙了尘的蒙罩小台灯,床尾一只简易的灰尘盖顶的布衣柜;
一只小前窗,单拉着一副微埃薄染的白窗纱,就是这样。但这小房子在晶晶到来之先,辛祈悦仓促间已经粗略为她打扫过了,所以一切看起来,还算是干净的。
床上的被褥是辛祈悦送给她的,是她正用着的,不是新的。辛祈悦不愿让她买新的,就把自己床上用的送给她……辛祈悦总觉得,新买的被褥,不干净,别人用过的,也不干净……
晶晶也这么觉得,她紧紧抱住带有辛祈悦微香的被褥,无声哽泣,哭了好久……
是第一个夜,
也许不是。
他在睡梦中,眉间挤出痛苦的深痕……那深深褶痕,像不可逾越的深渊;
他的身子时不时抽搐,甚至痉挛,他的嘴唇微颤着,似在梦呓,无声……
晶晶伏在有力、却无规律跳搏着的胸膛,仰脸够他的嘴,他的双臂因晶晶轻微的挪动而突然收紧,晶晶只咬到他的下巴,不得不放弃了。
他的膀臂如此大力,晶晶在其中仿佛窒息,她深深爱着那窒息,如果可以就此死去……
台灯黄朦朦的,弥散的灯光透过磨砂灯罩染满了床。晶晶扭过脸,耳贴着一起一伏的胸膛,望着台灯柔和的光,却看不出灯芯的位置。
目光不自觉下移,……那是一只牛皮纸袋,在灯下静静的,无声无息,仿佛台灯底座的一部分。晶晶情不自禁想要伸手抚摸……她不愿触碰,
轻轻地,悲伤自语:“妈,他从来没有接受你们的条件,曾经没有,以后也不会……
那是临行前,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深沉的挂忧,最绵痛的爱恋,最窒重的愧疚,和最绝望的忏悔……
晶晶不愿伸手接那只牛皮纸袋,母亲抱住女儿一只手臂,苦苦哀求。
也许,那是女儿最后一次,依恋着母亲的怀抱……
他把闹钟调到早上六点,每天按时起床,室内晨练……他的俯卧撑退步了,驮着晶晶,还可以做十五个……
晶晶陪着他满天阳市找工作。他要工作,他要养活自己的妻子,他不能接受一个靠晶晶养活的东野承欢。
晶晶知道,他再不可能找到工作,然而晶晶心里只在乎的,自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他已不在这个世界。
哪一天,他终于找到一份工作。晶晶伤心地为他高兴,陪着他去他的公司。
那是一道残破的铁栅门,残缺的铁尖棘正如垂暮老人口腔中的残齿;重锈斑斑,锁链凝蚀不堪,锁孔再插不进早已迷失的钥匙;铁门后几株如上了铁锈的松杉看不出是死是活,里面残石纷乱,分不清是墓石还是墓碑……
已是早晨八点,晶晶已经陪着他在公司门外等了一个半小时,可公司门卫还没有将大门打开。
他焦急地,不知是第几次掏出手机看时间,扭脸看晶晶的眼睛。
晶晶挽住爱人胳膊的手情不自禁收紧了些,面上微羞着,幸福地对他微笑,就枕上他的肩膀。
东野承欢握住手臂上那双柔软的小手,唇角幸福地翘了翘,焦虑的心情就淡然了好多……
如果这世界没了,我还有晶晶……
一阵奇怪的旋风掠过,僵蚀不堪的破铁门随之发出吱吱嘎嘎的嘶哑残喘!
东野承欢一个疾旋转身!
晶晶的头和后胸已被两只戟张的大手紧紧护在胸口!
……
今天,辛祈悦请他们吃饭,庆祝他找到‘工作’。
饭店门口,伤心而愉悦的辛祈悦遮掩在胸口里的热情小人儿被他怯懦而又陌生的眼神,一个罩面打击得体无完肤,全化成了满肚子酸水。他却向她身旁的空气礼节性微微点了点头,好像她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她略略愣怔了一下,上前抱住东野承欢,娇声嗔怨他说:“老哥,你脑子里进水了吧!”
晶晶看出她不舍得松手,听出她语气里的失落和伤情,才泛微酸的心又有点疼。
饭间,东野承欢一直沉默寡言,偶尔对着空气搭句话。
他的眼中一片茫然,辛祈悦深望着他的侧脸,拉住晶晶微凉的双手,对她说:“至少,他清楚知道,他深深爱着你……”
晶晶深情回望过来,满眼忧色,目光中却充满了温柔,她痴痴地看着他,渐渐迷失……她幽幽地说:“我好想活在他的世界,那样……我就可以死在那里……”
服务员捧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东野承欢却一阵慌神。
“叫了你老哥最爱吃的韭菜水饺!怎么样,妹妹疼你吧!”辛祈悦卖动调皮的眼神,眼里却闪动着晶莹的微光。
东野承欢目露惊恐,筷子不自觉从手中滑落。晶晶赶忙扭过脸去捂住嘴巴,眼泪就撒落下来。
眼前如此一个他,辛祈悦没来由一阵气恼涌上心头,她愤愤然夹起一只水饺,不管有多烫,直接就往他嘴里塞,他还不肯张嘴,她更气,撇了筷子使力用手往他嘴里推进去。
就着辛祈悦的眼泪,东野承欢吃下一口……
……
夜,是昨夜的夜;
也许不是……
清晨,晨霾如烟,又像淡薄飘浮的云;缭绕在公墓园残破的铁栅门顶端……
东野承欢早早等在门口,他怕迟到,不但要扣工资,连累这个月的满勤奖也会泡汤。晶晶远远站在隔岸小池塘边,仍不敢哭出声音,怕被听见……池塘里不时呼嗵一声,晶晶的身子就随之哆嗦一下,然而她模糊的视线,透过泪水,全然落在那一个男人焦切不稳的背影……
她捂紧了嘴,再忍受不了的双脚就驮着她跑回小屋,一头扎进还有余温的被褥里……
也许是七点,但也许是八点,东野承欢又掏出手机焦急地瞥了一眼,却记不得刚刚看到的数字。他抬头看了看雾霾即将散尽的天空,忽然想起了什么,苦笑着叹了口气,就回转过身……
晶晶的眼睛红红的,早已等在门口,他一来就跳到他的身上。
她的双腿紧夹着男人的腰,双臂搂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娇声说:“你忘了吗,今天是星期天……”
……
夜,也许是昨夜的夜,也许不是。
易晶晶与丈夫相拥无眠。她抚摸着丈夫的脸,有深深不舍的爱恋……在她的眼睛里悲伤留连。
他的眼里充满了热情和挚爱,意志却渐渐模糊了。
晶晶望着身下沉沉睡去的男人的脸,深深吻上他的唇,泪就滴落在他颤动的眼睫上……
夜,变成了倾泻的时光……
时光,在夜里,爬上男人的脸,以它不可抗拒之能,在他的脸上刻下到此一游的留念,带走了他头发的颜色……
也许已是清晨。
他醒来,热情如火!扭过脸,嘴角勾起幸福……突然!
他惊坐而起!满脸惊恐万状!
“晶,晶晶……?!”
晶晶伸出干枯无力的手,抚摸他的脸,眼睛里闪动着清清寒亮的光,……就像雪做的星星;
那是宇宙中,最深远的思念……
他伸出手想要摸她苍老的脸,又被惊到——伸在眼前的手,更苍老!无比干枯!……就像雨后,泥泞中腐朽不堪的黍秸……
好久,好久……他红着脸结结巴巴问:“你……还能不能,……能不能……”
老妇人像少女一般羞涩,温柔对他说:“如果你还能够,我愿意舍命陪君子”
……
清晨,又是一场透雨过后。天空黄蒙蒙的,看不出太阳的位置。
东野承欢不得不手脚并刹,因为前方的水泥路面好像跳崖了?
摩托车后座上的女人吓了一跳,下意识搂紧他的腰。
天阳县就在玉米地的远端,边缘建筑有点儿模糊不清。夫妻二人站在‘悬崖’边,不禁有些气馁。
忽然晶晶指着天空对东野承欢说:“你看!太阳像不像一盏日光灯!”,他就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抬头,果然见太阳正悬在头顶偏南。
它好像没有热度,只能照亮它周围很小一片!更远的周围和它的背后一片漆黑,天空中还有闪亮的星星!
东野承欢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但他总觉得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从天空收回目光,看到晶晶正深深凝望着自己的脸……她没有看天空,因为她根本没有抬头。
她的眼睛里,只有眼前的男人,和对男人的深深的眷恋,深深的思念……
她的眼睛里流出红色的泪水,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衫。
晶晶捧住东野承欢的脸,深深凝望,对他说:
“我爱你……”
东野承欢的眼睛就明亮了,就看到远处玉米坡边的那一抹红影,像一个人,又像一个人,还像……泪就迷蒙了双眼,他收缩双臂,想要把她融化,就紧紧把她束在怀中。
男人在女人耳边痛苦低问:“她,对你说了什么?”
好久,好久。
她说:“她告诉我,你永远不会醒来……”
男人笑了,凄然惨笑,红色的泪从眼中滚落,他说:“没关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易晶晶的心碎了……流出了红色的水。
那是她,永恒的思念……
她说:
“你知道吗,……我要走了”
……
早晨六点钟,老妇人张开眼睛,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赤着脚下地,走到外间……
桌上立着一只相框,照片中一个俊逸的男子,年轻而富有朝气——是一张黑白照片。
老妇人一身白衣,像婚纱,又不像,早已破旧,却依然像她的白发一样白。她伸出苍老而又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摸照片上男子的脸,竟流出晶莹闪亮的泪。
她捧起相框,紧紧抱在早已干瘪的胸口,默然转身回到床边,慢慢坐回到床上,就躺了下去。
有淡淡的,红色的泪……从眼角滑落。
他,就贴在胸口……
……
有风,当它经过白纱窗;
有纸做的风车,在窗外响动……
滴————!
屏幕上的贪吃蛇抻直了身躯……
“她放弃了!”太空人吼叫:
“马上进行意志移植!”
一双手猛然摘下头盔,第一次,他的视线,与残美的身躯之间,再无阻隔。
开放着的胸腔中,那一颗有生命在其中跳动着的心脏突然破裂,泵出无数道生命的泉源。
残缺的躯体,累累伤痕,淤青遍布,再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太空人僵立在平台边,他不愿拭去溅在脸上的血滴,恰似他无法触及的她的温柔,充满着深深不舍的眷恋……
……
好久,好久……
背后,一个女子微颤的声音说:
“她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太空人,目光凝滞。
“不……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她醒来了”他平静地说。
最后一滴淡淡的,红色的泪,在太空人眼瞳深处坠落,划过五指手印的鬓边……
良久,太空人茫然低问:“今天星期几?”
身后短暂静默,
“星期天”。
空气,陷入久久的沉默……
“记住这一天吧……”
他深远低语,口中似有无限叹息……
……
正方的白色空间中,银桌,银椅,一个英逸的男人坐于其中……他面色沉稳,目光深沉而又深邃。
墙面上的一块屏幕正播放着一条也许早已播放千万遍的保存新闻:
一辆敞篷小车行经一建筑工地时突发意外……车上一对男女正赶去拍婚纱摄影,途遇塔吊事故……危急关头男子以身体护住自己的新娘……数根直径六毫米的螺纹钢筋段将男子并身下的女子一并穿透……其中一根贯穿男子后胸和心脏,穿出前胸,穿透其胸口衣兜里的手机金属外壳,又扎入女子后胸,最终停留在女子心脏之外数毫米处……
该小区是青原集团旗下苍原地产在本市开发的唯一高档别墅小区,号称苍原世纪……
有目击者提供消息说,当时男子口里含着一只白色的玫瑰……那玫瑰被他嘴里涌出的血浸泡成了红色。
救援人员赶到时,那红玫瑰的花瓣,还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