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不知道……”
晶晶用尽全身的力气,失智一般摇晃着易医生的双肩,把她的心都摇碎掉了。
青青痛苦摇头,无力地摇头,脑子里灰朦朦一片。
她费尽心血,仍无从弄清东野承欢为什么一直陷在幻觉与现实的混淆当中;唯一的推断,他大脑出血受损的区域,是导致他陷入这一状态的关键或主因。
所以在为那人手术时,对那片相同区域格外用心,这也是手术非常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
手术是成功的,从而不难知道,相关区域并没有大面积出血,所以那人醒来之后,神志很快就基本恢复。
可是他呢……?
他呢……?
青青好痛,痛到无力。她无力哭出声音,眼泪在妹妹双手的摇晃下,源源无尽抛撒在身旁的空气中……
晶晶抱住快要站立不住的妹妹,姐妹俩抱头痛哭……
是恨,……晶晶恨青青,更恨自己。
是恨,……青青恨晶晶,更恨自己。
晶晶恨青青,就像恨自己……青青恨晶晶,就像晶晶恨青青……
好久……
姐姐和妹妹哭累了。
姐姐问妹妹,他醒来,还要多久……
姐姐艰难回答妹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姐姐和妹妹抱头痛哭……
又多久……
耳边响起柔情的微唤,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上晶晶的肩头。
他双眼迷茫,却深蕴浩瀚浓情。
青青面前,他拥晶晶入怀,低头吻下……
晶晶身子一阵颤抖,美眸闪过最后一丝清亮,就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思念中……
一吻有多长,我不知道;
或者,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远去的背影早已模糊不清,也许一直是模糊的,青青站在原地,……渴望那背影,回头,哪怕只是一个回头;
泪,是思念的代名词,但也许,只是心的裂口当中,失去颜色的血……
好想你,回来,抱抱我……
他问晶晶:“你都跟她说了什么?”
晶晶说:“好多……”
他问晶晶:“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晶晶的心,再被撕裂一回……她沉默,流着泪,对他说:“你别问了……好吗”
……
某天,青青在手机上搜到一条新闻:新晋天阳市某地搞房地产开发遇最牛钉子户……大片玉米地不久将变成钢铁混凝土森林,玉米田里一户人家,也是唯一一户住在玉米地里的人家,不肯搬离,经与开发商多番协商未果,只说是要等儿子回来,不然怕他找不着家……
无奈这户人家的儿子总也联系不上,开发商等不起,被迫保留这处宅院……
但开发商有后招,他们把周围地基挖就,只留下这处宅院作为孤岛。
某夜突降暴雨,地基一夜成为汪洋……孤岛坍圮,沉入水平线,户主夫妇下落不明……
晶晶定了心意,带东野承欢回天阳。
青青的双眼肿得像只红蜻蜓;
也许,今日一别,便是永恒……
青青对晶晶说:“他是一只可怜的流浪狗,好好喂他,……别让他……饿着,不然我就……”
“……替你喂!”晶晶在心里替她说。
东野承欢远远只望过来一眼,赶紧避开目光。青青的眼里着着火,把她的双眼皮烧成了单眼皮,红红肿肿,像炙灼的热铁……
“去抱抱她吧!我心里难受!”
是晶晶霸道的吩咐,东野承欢欲言又止,双脚不知该何去何从。
“去抱抱她啊!”
青青迎着他灼烈的怀抱,飞蛾扑火……
好想,吻上你的唇,好想……好想……
青青,是一只流浪狗,妹妹投给她一只发霉的馒头,张嘴,接着就好……
远去的背影,双眼中早已模糊不清,青青对她的思念说:“晚上……别吃太饱,累坏了明天早上就……就起不来了……”
……
车行途中……不远,玉米地的尽头就是天阳。
晶晶对身后的远方说:“猪,你若饿了,就偷偷来拱我家白菜吧……。张屠夫,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有月亮悬在南天,好大好大的月亮,大得像一个会发光的大雪球,放射出清清的幽冷的光,像一个人的眼睛。
一只柔软指头,探入早已干涸的名字,指尖行出生命的颜色;
月光下,青青直起身,抚去照片上的蒙尘,对远方说:“知道,……”
……
门完全打开的那个时间节点,太空人已在门中……
他冲到平台边,编号22,那一个平台上躺着的女子,还在静静沉睡着。
开放着的胸腔和腹腔中,星尘和鲜红的血液还在依循着某种至理规律运行着,在缚满全身的粗细各一、颜色不同的管道中流进,流出,流回到末端容器当中……
隔着两层头盔的透明面罩,尾随而入的太空人女子依然看见他的侧脸,他的眼睛,焦灼的眼神,全然落点在那只布满淤青的脚踝……目光不自觉上移,那修而柔美的右腿,雪白的小腿内侧,就在眼前,恍惚间又泛出大片青紫颜色。
“你……怎么了啊”他脱口而问,声音颤而不稳,全失一惯的冷定和沉着。
各仪器的读数还在安全范围之内,太空人女子仍然极谨慎地又检查了一遍,并无疏漏和故障。
面罩后面英逸的面庞因痛而不复原来模样,他的双眉紧锁,百思不得其解。抬起的右手想要触摸,却悬在半空,他突然胆怯,又慢慢缩回。
然而他还来不及陷入苦思,沉睡中的女子,无暇无疵的苍白的双颊,就在两双瞪大了的眼瞳中,慢慢浮出五指手印……血红,血红的五指手印。
沉睡的眼角有血和泪流出,流过指印的指尖,流过耳边,滑落;
颈下的平台,沾染淡淡的红……
太空人心里大呼“不要!”,可她的雪白的肩和手臂,又在呼声中显现出齿痕……既深,且紫,他无法分辨那咬痕是人的还是野兽的,他的双眼止不住模糊,他忙伸手揉眼,却还隔着一层冰冷的透明阻隔物。
前所未历的恐惧袭上心头,遍体游走……仿佛这纯净的空空的四方空间中,到处充满了未知的、无形的、可怖的存在!
似要放肆蹂躏沉睡中的女子,直到将她的躯体彻底摧毁!
野兽的抓痕爬满了那张纯洁美丽的脸,触目惊心,可她仍然沉睡着,毫无所觉。
“是不是……?”
“再等等!”他抢断。
太空人女子定睛在他的脸上,他眼神回避,知道自己这般急切切断她,已被情绪左右,但他另有直觉——还不是临界时刻!
一秒中的调整,他不明显深深呼吸,遂对身边女子下达指令:
“准备好长生昙!”
“是!”生化服内的女子口中坚定接受指令,深深望住他的侧脸,明眸中闪过微弱柔光,即刻转身离去。
门迅速闪开,又快速关合,女子微灼的目光就被白壁屏蔽在身后。
六面白壁的空间中,时光仿佛停止流动,只有无生命的仪器,在无生命中,为生命变幻着曲线和数字……
第一次,他的眼睛,目光中,有了男性的冲动,忽就那般灼烈,不自禁移向那美丽的、洁白的、丰柔的、毫无遮挡的双腿;
眼前,幽谷中,流出血色泉源……
他张大了眼睛,眼眶僵住,心莫名其妙作痛,如锥如撕,他手捂胸口,面上皱出深刻而生硬的纹理。
他张嘴,声带不能震颤,只有声音从心里发出:
“你这是怎么了啊?!你的世界……该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再次向咫尺前的躯体伸手,手又被无形的力量禁制……指尖传来雪白胴体上的体温,
不知是不是隔了防护服的原因,他却感受不到那体温……是温,还是凉?
“你知道吗?”他说:
“如果可行,我愿以生命,换取一张能进入你梦中的门票……”
收回的指尖;
仿佛那一点点微凉,融化了曾经,谁的温柔……
……
有风,从山边经过,掠过谁家半掩的窗,撩出洁白的窗纱;
飘缈的绵绵呻吟,随帘飘拂……似痛苦、似快乐、似失魂、似销魂;
一声声,没有掺伴撞击的节律,没有掺杂粗重的闷哼,
只有一个深深思念着的名字……萦绕在窗口,
吹散在风中……
……
有风,当它经过曾经的玉米地,那里……是一片山,和海……
晶晶从山海间收回双眼,她垂下头,额头抵住方向盘,轻轻幽幽地说:“妈……我回来了,带着我的狗……”
曾经的玉米地,再不复记忆中的模样,那一条通往绿叶深处小院的水泥小路已不复存在……眼前,是一片人造之海……
“这是哪儿?”
副驾上的男子锁紧了双眉看着眼前的景象问。
晶晶忽然抬头,两道热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滚下,流经下巴的尖端坠落,她伤心反问:“你不知道了吗?”
东野承欢泪已盈眶,不是他记起了什么,因为晶晶的心发出破碎的声音。
她泪眼迷离,艰难抬手,指着前方坡上,痛苦地对他说:“你知道吗?那个村子……叫临暮村……”
临暮村……好像曾经,听说过?
临暮村,也许,是世界的尽头……
模糊的一片海,迎面吹来玉米地的风;也许,那风,是曾经熟悉的味道,也许,只是错觉……
一辆白色小轿车在临暮村的坡下停了好久,最终驶离。
车行在黑色又反光的柏油路面上,车上的人却不知要往哪里去。
车行在路上,又好像行驶在无尽的空虚中……又好像,迷失在太空中的孤独的宇宙飞船,再找不到曾经的家园……
不知不觉,车子行驶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晶晶不知道车子会开到这里,更没想到会停下来,也许根本不是晶晶在开车,而是车子驮着她和她的狗来到了这里。
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她仿佛知道,会有故人来。
晶晶领着她的狗站在姑娘身前,内心里只有余痛和苦涩……她还欠姑娘一个中意的男朋友,如今,姑娘还是单身,如果她要自己的狗,该怎么办?
姑娘拥抱伤心的晶晶,抱她好久……
眼前的一幕,东野承欢不知该作何感想。看着拉住晶晶的手轻声低语的女子……为何,明明是故知,我却不认识她?
他眉头上锁,虽未开口,但姑娘却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句疑问:
这位是……?
依然难免的失落、似淡还浓的气恼、幽幽的怨愤,没能逃过晶晶的眼睛。
姑娘的心有一点点跃动,相亲时的感觉,仿佛一见钟情;
再一次……
“你好,我叫辛祈悦!”姑娘向他伸手。
东野承欢心中犯难,向晶晶投去征询的目光,可巧晶晶却扭脸看辛祈悦的裙角。
“没礼貌!”
辛祈悦气哼哼抓过他似伸未伸的右手,双手抱住狠狠攥住搦了一回;大手太硬,一股阳刚之气,硌得姑娘小手有一点点疼,很舒服。
姑娘酸溜溜的嗔怒,晶晶听在心里,也酸溜溜的,却忍不住露出一抹久违的、窃窃的微笑。
辛祈悦……,熟悉的陌生人?还是陌生的故人?为何明明似在记忆深处,……又好像曾经的梦中人?
午饭辛祈悦留住了他们。她的父母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虽然很热情,却独对东野承欢表现出一分客气而又礼貌的反感。趁着晶晶和东野承欢独在一处时,辛祈悦暗下里把爸妈叫到一边交待了一番话,他们点头,饭桌上对东野承欢的成见式热情就稍有改观。
但晶晶还是看得出来,他们是打心底里对东野承欢不喜欢,而东野承欢也察觉出他们的眼神和表情虽然略显夸张,其实那热情是面上的,不是心里的……其中所掩藏着的是一种反感和厌恶。
对于辛祈悦的父母,东野承欢微感似曾见过,虽然不理解他们为何如此,并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辛祈悦有意无意掠过的目光中,似有沉寂的星星之火,似燃欲燃;他心虚,眼睛就躲躲闪闪。
有一件事让辛祈悦的父母同样很不理解:本来做了足够待客的菜品,这妮子非要自找麻烦不蒸米饭,嘟哝着妈妈非要她做水饺,而且就要韭菜鸡蛋馅儿的,难道你不知道你爸最不喜欢韭菜味儿吗?
主食程序中,辛爸爸和辛妈妈食似无味,面无表情只往嘴里装填韭菜、鸡蛋加面。晶晶看出辛祈悦是想往拘谨的东野承欢碗里夹水饺,只是理性地克制住了那股升温的冲动。
晶晶想,如果我不在桌上,你该不会夹起来喂到他嘴里吧?
水饺味道鲜美,吃到东野承欢嘴里却淡而无味;眼泪流进嘴里,有点咸……晶晶看见了,辛祈悦也看见了,唯独他自己……不知道。
天将晚,辛祈悦一心留他们住宿,爸妈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但好在晶晶二人一心婉拒,还是让辛祈悦的父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喜欢东野承欢。
辛祈悦不得不给她就近找了一间旅馆。
一进房门,东野承欢直奔那大床而去,像卷铺盖走人一般把床上被褥枕头卷成一个大卷,直接就堆到一旁的沙发上。
然后,他目无旁顾,跪到床上仔细用手抚扫,一遍,一遍,再一遍……辛祈悦茫然转头望晶晶的脸,才见她俏脸微泛红霞,眼里满含着脉脉的温柔……那情之浓,直把目中人溺在其中。
是晚上,
他脱下外套将晶晶的身子裹了,使她趴在自己身上,紧紧束在怀抱中。
晶晶的泪,止不住流下来。
夜,不知几时……
黑暗中,他突然扭脸对门外说:“对不起!没兴趣!”
……
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完全没有目标和方向;时光却不循人情,日光普照……
无论贫富,好人歹人,上流下流,健全残缺,国王乞丐……;流逝的那一抹阳光中,生老病死……
辛祈悦帮她在城郊找了一间廉租房:上世纪末建造的一座小房子,内外两间,单门独窗,仍沿用旧式木梁、笆板铺瓦结构。
小房子建在城乡结合部的散居居民区的其中一条道旁的一个小池塘边,填塘而建的半岛式建筑;考虑到要出租,房主为小房吊了pvc扣板顶,看起来还算整洁。缺点也很明显,‘冬冷夏炎’,但环境还算一般,主要性价比合适,辛祈悦按她的意思,颇费了一番腿脚才找到这么一间小房。
小房已近人居区边缘,再往外就是开发区,目前还处在施工启动之初的荒置状态。荒地仍还残留着最后的原始面貌,到处是糟朽腐烂的玉米秸,不难看出这里曾是一片广阔的玉米地。
人居区外不远处,玉米地边缘有一座废弃的公墓园,应该也已经规划进图纸之内,所以早就闭园上锁;黑中带褐的铁栅门,其上的锁链重锈斑驳,顶梁上的铁尖棘不知何时已残缺不全,仿佛垂暮老人的牙齿,再不具拒翻功能,但想来也不会有盗墓贼跃进来掘碑倒棺,毕竟离千年以后还需诸多个世纪……应该更不会有思亲重情之人翻进来行孝或其它以‘寥表寸心’;因为多半墓已迁空,剩下的恐将、或已沦为弃墓,至于后来如何,怕是要由挖掘机和推土机来决定了……
晶晶牵着她的狗走近那座小房子。
小房子的木门小得像棺盖,忽有一个声音仿佛轻轻响在心间:
这小屋……会不会就是你和他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