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越说越大。我不用你的人,御前卫队本就归我统领,现在我带走!”“皇上有圣旨,要调卫队,得要皇上手谕,或者虎符,且必须有本将军允准。”
“你!我现在就要带走!弟兄们,跟我走!”“卫流光,你仗着皇上宠爱,不把本将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怎么,连法度也不讲了?”“忠义,我怎么没把你放在眼里啦。只是你不明白,现在五十多个皇族在太庙里堵着,若事情闹大了,皇上的威信就不保了!我必须得带几个人去,万一有人闹事,我也好有个帮手啊。”“你欺我年幼,又是渔家出身,今日不交出手谕或者虎符,你一个人也不准带走!”“我何曾说你的出身来着!明明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嘛。别闹了,弟兄们,跟我走!”
“慢着,本将不发话,谁敢走!我虽是渔家出身,好歹也是武状元,你呢?你不过仗着惜花郎保着你才进了考场,才是个附榜,又比我晚好几届,按理,你在我面前要称‘末将’或‘属下’才对!你怎么敢这样嚣张!”“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当初并没有输给什么人,只是进场晚了,才做了附榜,况且,不说别的,只说你才二十岁而我已三十一岁,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能这样对我说话!”“我们打鱼的,说话不拐弯,不像你会讨圣上欢心。但是我也知道,当初若是我上山去,圣上也不会损半根毫毛!”“你,我不跟你多说,弟兄们走!”“谁敢!”“你想试试我的手段吗?”“我正要领教!”“好,大家站开!今日你若倒在我手里,你可别怨我!”“我不会,就怕翘辫子的是你!”“少罗嗦,咱们去文书处监军李荏苒大人那里签个生死状,如何?”“签就签!走!”
到了这日稍晚些时候,雪下得大了。初冬落雪,原来就奇,这雪下得纷纷扬扬,如同琼脂碎玉,又别有情趣。到此时才有太庙庙祝报于叶文,说桂王等人在太庙闹事。兆凌差叶文兄弟四人,带些好果好茶,到太庙送与诸王,那些人羞颜满面,渐渐散去,各归本府。只有桂王,心中虽然不满,也没奈何。
到了第二日一早,演武校场的程得胜将军闯进宫来,当面报于兆凌:“卫流光和何忠义二人因事在校场上打架,打了一整晚,现在还在打。将士们都无心训练仪仗兵,正分成两派,在那里赌赛两人的输赢。圣上,他二人打得久了,体力都已经不支,现在两人都杀得兴起,再打下去,恐有性命之忧!”程得胜将事情说个备细,兆凌听了暗暗惊出一身冷汗来,原来副监军原也是个文官,正供职在御史台。说起来按腾龙祖制,卫流光私调兵马形同谋反,若被人查究起来,恐怕他的名位难保,还可能连累他哥哥卫流云。想到此,顾不得许多,跟了程将军,亲自往校场来。等到了校场门口,那雪还不停,竟越下越大。未进红漆门,便听得两边支持的将士喊得响亮。真似两军交战一般。两人风也似地掠到里面,只见何忠义渐渐不支了,卫流光还在那里厮杀。
兆凌不与他们说什么,只是站在两人之间。两人一见,便住了手。“打呀,怎么不打啦。我才来,你们就不打啦!真刀真枪不砍敌人,在将士们面前,打自己人!”“——”“什么也不用说了,忠义,你回府去吧,闭门思过,罚你三个月的俸银。”“臣领旨。甘愿受罚。只是——”“来人,把聚众打架的卫流光拿下,重责五十军棍,削去二品军职,降为五品,交与其兄卫流云严加管束!”“凌哥哥,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都是打架,为什么——”“你还敢多言!来人,给我重责五十!”“圣上,末将以为,他们两个刚打了架,流光现在受不得打呀!”“不吃点苦头,他不能服管束,打!”
卫流光此刻只觉得委屈,想起往日流云对他说的话,如今觉得有道理了。原来流云曾告诫他说:“天下最易变的就是君宠。像唐时太宗与魏征,虽然魏征生前,太宗把他当做镜子,可魏征一死,太宗也曾念起他的不是,倒了他的墓碑。虽然后来改了,但毕竟曾有过这事。中华一代明君尚且如此,何况今日?”
卫流光心中憋着闷气,遵旨到了流云府里,哪里肯敷药!这是后话,下节再说。
上文说过卫流光受了极大委屈,白白被打了五十棍,有谁知道打在他的身上,却疼在另一个人心里。流光性子烈,好比是一匹野马,谁要想给他上缰绳,的确是不容易。卫流云听得他弟弟被打了一顿,忙到演武场将他接到自己的府中,依兆凌的意思,不免对他说了许多教训的话。这人哪里可以驯服!暂且按下。
且说这天原是鸳儿的生辰,刘太夫人带了蝶儿进宫来,与她庆贺。夜宴时兆凌心不在焉,全然不是以前那种缠绵情态。鸳儿心中也疑惑,只是当着母亲、小妹、幼弟,不好说破。众人在雪地里看了一回景,游了高越园,所见无非是梅花成海,素雪盈天。天地间一片苍茫。忽然一阵弦乐,乐曲清越灵动。众人透过梅花阵,从飘落的雪花中,看见有一群宫娥,提了各色花灯款款而来。白雪红梅中,那些丽人个个穿着墨绿色的小袄,更显得素雅可人。正是:玉树琼枝清妙景,妙舞清歌眼前人。雪落梅花添雅韵,未拭心头一点尘。
有这清歌妙舞、鸳侣相伴,按兆凌过往的追求,他此时应该是志得意满,欣喜无比,可他左思右想,竟没有半点安心处。原来今日早些时候,虽然流光和忠义都受了罚,朝中却还是有大臣如尚青云之流,消息如此灵通,事发不过几个时辰,就上书参劾他二人。尚老大人居然在奏折上说:“二人飞扬跋扈,恐有谋反之意。”若不是兆凌受了惜花教导,为人持重了些,真想将他们的奏折,全数丢在案下,把这些人训斥一番,免了职务才好!如今兆凌手中托个小翠玉杯,虽说本应该是“喜酒不醉人”,他却如坐针毡,思来想去,心绪揉成一团乱麻:虽是秋试延期,但最终仍是按那份草诏办理的,这该是可喜的事;但还没开考,就有宗族王爷在朝上当众扬言,要打死那些应试的伶人考生。在腾龙国想做些与中华不同的事,怎么就这么难呢?正是:虽对知音人,终究意难平。
想想流光自入朝以来,从没受过那样的委屈,如今违心打他,他一定伤心透了吧。兆凌心中堵着这些事,哪里能够开心惬意!勉强饮了几杯,便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回宫去了。
鸳儿去月宸宫安置了蝶儿和母亲,才进偕鸳宫来。她心中也有些不悦,见兆凌一人坐在锦榻上,一言不发,竟把兆黯也冷落了,小家伙很乖,默默坐在角落里,框着一根红绳儿,作出花样来,自得其乐。鸳儿走过去,跟黯儿玩起红绳儿来。玩了一会儿,见兆凌仍不说话,兆黯说了一句:“我看看奶娘去!”就跑出了偕鸳宫。鸳儿忙吩咐郑蜓儿暂时把兆黯送到奶娘处。回身来,再看兆凌时,还是一尊木雕一般,一言不发。
鸳儿急了,问道:“怎么了?”“我,我旧时的伤适才又有些疼,胸口闷了一阵,现在好些了,没事儿。”“为什么当着孩子的面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怕伤了黯弟的心!”“我——我,对不起,我心里难受!闷得透不过气来。”碧鸳一看,只当他是受了寒,旧病复发了,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里怕他冷,忙亲自笼上火来,就如当初在牡丹宫时一样。
“我坏了大家的兴致,可是,鸳儿,要我怎么对你说呢?你知道么,今早,我打了流光五十棍!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下的手!我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敢庇护,朝廷里那些事我处理不了,那些人我也对付不了,我就不该在这皇宫里!想想当年姐夫是怎样对我的?可如今,我又是怎么对流光的?!他想必这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了!鸳儿,我害怕呀!这话,我对姐夫也不敢说。我怕总有一天你们都不理我了,我又回到八年前的那种日子,谁也不理我,能懂我的,只有这一身病啊!”“凌哥哥,这话从哪里说起!你明日去看看流光,把话对他说明白了,不就好了?何苦又说这样的话。”
兆凌哪里肯等明天!到深夜里,不忍吵醒了鸳儿,竟然独自披了件薄袄,瞒着从人由西边桃花林,步行数里,循着记忆出了宫城,要去卫流云府上。
一路上走过那白墙灰瓦的一座座民房,那瓦上带了些白雪,初冬时节,竟如隆冬一般,坠下不少冰凌来。河水冻结,月光隐隐。兆凌在护城河上的竹桥上驻足暗想道:“我等若在民间,一定比宫中自在。流光此时,一定后悔跟我亲近了。”
走了一阵,才到卫流云府门口。如此暗夜,人们都已睡去。好容易远远见一位打更的前来,他只得取出那龙形玉佩来,值夜之人也是个行家,但只道他是宫里的小厮,哪里知道他的身份!
更夫引他进了府,流云一看竟是兆凌。当即满面凄然,也顾不得许多了:“圣上,臣求您救救舍弟吧。都怪微臣不好,臣不该说了几句重话,他便嚷着自己身子是铁打的,好歹回凉州老家去。我劝他敷药,他竟然连我的话都不听。”“如今,他人呢?”“说着胡话,躺在自己房里,谁也不见。一整天,水米不打牙。”
“快,带我瞧瞧他去。”“是!”“卫流云,朕告诉你,谁都可以责备流光,就你不行。你知不知道,流光这棍子,事实上是为你挨的!”“这话怎么说。请圣上明示。”“前日草诏发下,按例由你去执行。你做了什么?”“这——”
到底这几句没来由的话从何说起,看官少时便知。此时且说这二人快步转过一片白梅林,过了书君帝御笔题词的“流云戏月”桥,又走过卫流云与书君帝唱和而题词的“黄鹂鸣翠馆”,一眼看去,卫流云在那小馆门上,画了一幅“黄鹂依柳”图,馆外种的是柳树,如今却只能见到优雅的树影。卫流云在《黄鹂依柳图》上,题写四句跋道:“春晴正好观杨柳,系住王孙不令归。黄莺也有留人意,自在枝上自在啼。”,两人走过了这“黄鹂鸣翠馆”到了一处小池塘,见昔日榜眼擅画使李荏苒,题写了一个池名:“赏荷塘”,正是:“初冬乍冷怜鱼瘦,残荷方凋惜水凉。牡丹不发秋花落,让与寒梅独自香。”
看来看去,快到流光所居“绾光阁”了,却还不见一处是叶惜花所题。兆凌问道:“流云哥,这些馆阁,雅致非凡,却怎么没有我姐夫的题咏呢?”“圣上不知,此乃是先帝爷有一年大寿次日,偶尔有兴致,请我等数人游赏高越园,而后又到寒舍小酌,驸马爷当时听说是染病,所以便不能来了。我一向有心邀他补上墨宝,他有一回真来了,却把这风雅之作,白白交给了舍弟一介武夫啊,说起来可惜。”“哦,如此我们益发要快些了。”时不觉到了四更,两人往绾光阁来,到门口,只听一片嗖嗖剑声。“哎,不接驾也就罢了,这般伤势,还在逞强!”卫流云说了这句话,就往里冲。“你且稍待,我知道,他是怨我。等我去劝劝他,若不好时,你再去劝,如何?”
兆凌说着,独自一人进入流光所居的“绾光阁”,只见阁前有一大片空地,两边目之所及,俱是斧钺钩叉各样兵器,其余便是一片红梅,雪势渐大,雪花中,只见流光使双剑在斫梅树,血一般梅瓣纷纷零落在素雪上。兆凌不爱梅花,因为他素来最怕寂寞。但如今见卫流光不知惜花,也有些不忍。
“住手!它哪儿对不住你了?砍坏了这些梅花,也可惜。流光,你的伤不轻——”“圣上,你以为我只会使双锤么?我会的兵器多了!可是,在你和我哥的眼里,我永远比不上何忠义对吧!对,他是状元,我只是个副榜!我虽是驸马爷惜花郎将我送进考场的,但是副榜是我自己考得的,我没靠任何人!”“谁说你靠别人了!我姐夫也没这样想啊。”“可我哥这样想,忠义这样想!”“我替你说说他们就是了,流光,好兄弟,你伤得不轻——”“我哥是文人,他不看重我,我不跟他计较;忠义是觉得我的资质不如他,我也不在乎,可是,凌哥哥,你呢?一样是打架,你却只打我,不打他!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是状元,我是个副榜吗?”
“不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任何人都有个亲疏远近,在我眼里,朝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当初在玉版山上,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命;后来你明明知道伏天的灵力可能会伤了你的身子,可是你还是努力攻城;姐夫不在,我身受重伤,没有一个别的大臣主动进宫来看我,只有你想方设法、找尽借口,也要看看我,陪着我,安慰我;流光,这些我都没有忘记!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啊!我曾经答应过你,只要能和你做兄弟,我愿意当粗人,当那粗到骨子里的人。我愿意把姐夫和叶大人交给我的那些文墨通通忘了,那些对于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不对吧,当初你对惜花郎那么重情义,可是如今你对我呢?我是私调兵马啦,我是和他对打来着,可我那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威信,为了你的江山能够稳如磐石!你却在我喘息未定的时候,打了我五十棍子。你知不知道,你打疼我了,你打疼了我的身子,你打疼了我的心!”“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不能没有你啊!我不能让人找到口实,趁机把你打压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啊!你知不知道,私调兵马是死罪,在军营演武场打架是重罪,按祖制,如果一旦被人参奏,你就会被流放或贬谪。我舍不得你啊!可是我地位未稳,真有大臣抬出这些来,那就不妙了!”“真的?你为这才打我的么?”“也不都为这事。你知道么,昨日午后,你哥为了张贴那份草诏,他的属下和桂王爷发生了冲突,桂王爷这才纠集了宗族人等到太庙去闹;不想你又出了这事儿。如此一来,就会连累你全家呀。”
“凌哥哥,我没事儿!呵呵,没事,我真的没事了!”卫流光将宝剑往地上一扔,笑着走过来,“哎呀,别听我哥的,他说我动弹不得,水米不打牙,你就信啦?我那是对他撒娇!你看看我?我不是好好的嘛!一开始是有些疼,可现在好啦,你看!你看呀。”兆凌眼眶湿润:“那军棍总是实的,棍子又不会绕着你走。快进屋,你哥担心你,让我先看看你。进屋去,走吧。”
两人相随进了阁内,进了屋内,兆凌就明白了卫流云对这个二弟的宠爱,阁内陈设,什么都是最好的。正堂墙上,是惜花的亲笔,画的是一丛山茶,题的是旧词作《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兆凌一笑:“想必姐夫题画之时,你还没入住吧。”“谁说不是,这里原是我嫂子卢氏的妹妹往来时所住的房间,只因那首诗里,正好有我的名字,这画儿又是惜花郎画的,你知道,我也崇仰惜花驸马,别的不说,没他我进不了考场。所以我哥当时让我挑一处住下,我就挑了这儿。”“原来如此。快让我看看你的伤,你看看,这小桌上,你哥给你留了金疮药呢,你自己不敷,也不让别人给你敷,是不是?”
卫流光顽皮一笑:“我猜你会来看我的,所以就等你给我上药呢,来啊,给本将军上药!”“在下领命。”两个虽说嬉笑玩闹一如平时,但一见流光背上的伤,兆凌立时心生不忍,只见他整个背上一片青紫,伤痕累累。兆凌一边给他上药,眼泪便如断线之珠:“怎么,怎么打成这样?流光,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是我惹的祸,不怨你。我哥说了,我也该收收心!好啦,别像个女人,凌哥哥,你这样对我,我就算为你死了——”“胡说八道!谁要你的小命了?我要永远留着它,好让你一辈子跟我做兄弟!”“好,咱们一辈子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