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名叫柳生,柳树的柳,生长的生。
他本来不应该叫这个名字。
但镇上的人都这么叫他,还常常亲切地称呼他“生子”或者“小生子”。
原因么……
大概是因为镇上最有人缘的柳木匠,加上少年的温和礼貌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吧。
柳木匠是抚养柳生长大的人,但他并不是柳生的父亲,这个早过了古稀之年的老头一辈子未曾婚配,也没有出过小镇。
要说人生中唯一值得吹嘘的几件事情,抛去木匠活,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当“知春亭”扫浊人的那几年,近过仙师门下,聆听大道之音,说的再直白简单些,就是被人家雇去扫大门的。
柳生就是他那一年冬天在知春亭下捡回来的。
不是弃婴,六七岁的样子,身上套着个边缘磨出毛边的黑色破布套,赤着脚缩在一颗大柳树下,积雪盖了好几层,正在那有一出没一出的倒气,微弱飘忽的像是最后一滩蜡烛油上的火苗,连鼻孔前落下的雪花都没法吹走。
兴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无绝人之路?
就这样,不幸又幸运的少年被柳木匠用旧棉衣那么一包扛回了镇子,炉火点起灌下几碗姜汤,温度回暖又随着几声呛到似的咳嗽,竟愣生生从阎王爷手心里滑了出来。
坐在门口马札上仰头看雪的柳木匠也似乎被少年及顽强的生命力所惊,看着他苍白带霜的小脸颊渐渐融化有了血色,抬脚磕了磕草烟袋,眯起盖在睫毛上的眼皮想了许久,然后猛一拍大腿。
于是小镇上就多了一个名为柳生的少年……
四月四,行清节,生气旺盛,阴气衰退。
或许是因为地处北域的原因,即便是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雪依旧未曾融化多少,冰河将将解封,连绵的山脉只有星星点点的长青松林作为点缀,大部分依旧是灰突突白茫茫的,显得苍凉清冷,连带着晨光似乎都有些薄弱懒散,穿透白雾和枝头,斜射在山道狭窄湿冷的石阶上。
顺着树林积雪的弯曲处,一名背负竹篓的少年冒出头来,他身披一件破布片似的黑色外衣。兜帽盖着头,衣摆长过膝盖,脚上穿着双旧布鞋,微低着的头看不清五官表情,只是沉默的沿着石阶向山上行走。
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些内向,与身材及不相称的黑衣穿在少年的身上似乎有些另类的滑稽,让他看起来像是某种受到惊吓而躲起来的小动物。
不过让人惊异的是,少年的脊背处竟有块很大的隆起,如同背着一口锅,看起来怪异至极,若不是以那扯住背绳的细腻双手和稳健的步伐来作为辨别的话,此刻他的身形,当真与行将枯槁的老朽无疑。
少年竟是个天生畸形的驼背?
至少小镇上的人都这么认为,不过已经看了五年多,什么样的畸形病也都习惯了,私底下谈论听不到,但至少表面上没有人说什么。
就算有人有说什么,柳生其实也不会在乎。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看法。
上山的路一直都不好走。更何况有林子积雪阻碍,温度也要比外面低很多,昨日半融化的雪水遇上清晨的低温,凝固形成了极薄的冰层,残存的雪早就没人再扫过,二者混在一起,让每次落脚都成为极大的考验。
“嚓……”
尽管柳生走的很慢很小心,但狭窄滑溜的石阶还是让他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前倒下。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少年心脏猛的一跳,不过幸好他一直绷着精神预防突发情况,察觉到失重,黑衣下的双臂立马前伸撑住石阶稳住了身子。
不过可惜的是身子虽然稳住了,但滑开的腿就没那么幸运了,左侧膝盖结结实实的磕在了石阶上,发出了“嘭'的一声闷响。
“嘶……”
柳生疼的倒吸一口凉气,背上的竹篓也受到了震动,盖子啪的一声打开,几卷黄纸和香稀里哗啦的掉了出来,散了一地。
“啧,倒霉!”
咧了咧嘴,少年心中无奈轻叹。
双臂用力撑起身子,弯腰掸了掸身上的湿雪,望着散落在四周寒风里的东西,柳生只觉胸腔里有些闷,于是抬手将兜帽拨到脑后,深深吸了一口山林里冰凉的空气。
白雾如柱,呼出尺许长短。
“有够安静的,早知道应该过午再来,道太不好走了……”
柳生自言自语着,充满初春湿意的冷风让那一丝燥意很快消散,他低下头,露出一张极为俊秀的面孔。
漆黑的头发有些凌乱的散落在额前,应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理过,兜帽的布料跟黑衣一样粗糙,导致有几缕发丝鹤立鸡群似的站着,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看起来有些可爱。
直至末尾而翘起的眉如同两柄小剑,藏于发丝之下,为少年凭添几分凌冽的气质。
“生如流星,逝如烟火。”
低头看着散落在四周的东西,柳生莫名有些疲惫,咕哝道,
“仙人又怎样?”
该死还得死!
膝盖早已不再疼痛,他弯腰将地上的东西一样样捡起来清理干净,然后按顺序仔细码放在竹篓里,重新带上兜帽,起身抖了抖肩,便再度踏步向山上行去。
或许是摔了一跤的缘故,接下来的路程柳生走的格外稳健小心,有时为了避开结冰的阶梯他甚至会选择从两侧的积雪里趟过,虽然深一脚浅一脚的还会弄湿鞋袜,但胜在安全。
日头渐生,穿过林间的光束慢慢改变着角度,薄雾散尽,视线再无阻碍,清澈透亮的仿佛洗刷过。
一座垮了半边的破凉亭出现在山道的尽头,凉亭旁边有个石碑,石碑旁有个插满树枝的臃肿雪堆。
“终于快到了。”
望着不远处的凉亭,柳生暗暗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被冷风冻的有些发麻的脸,正准备继续走完剩下的路,一抬脚却踢到了个什么东西,圆滚滚像是个壳,还发出清脆的“咯啦”声。
柳生的眉梢轻轻扬起,忍不住叹息,有些埋怨似的咕哝道,
“去年明明给你摆的好好的,为什么偏偏不好好待着,是闲风水不好还是地方太小?这山顶只有这么大地儿,又都是山石树根,亭里的地方倒是大得很,可惜怎么进你们又没和我说,说了我也不一定能记住,但这怪我?当然不怪我呀,我那时候才多大,你说是吧?”
少年把踢到的东西捡起,拿在眼前挡住阳光,边走边絮叨,苦口婆心的模样好像在劝导自家孩子的妈,
“既然你也知道这不怪我,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呆在那,这山路除了石头就是石头的棱角,磕伤破相了找谁说理去?你也不用这么看着我,这都是为你好,说起来去年跟我埋怨的是你师兄还是师弟来着?我猜是师弟,它比你小上一圈,也比你白,不像你苍白干枯的跟那什么似的……”
那什么是什么?
柳生也没想到合适的形容,反正绝对不会是什么正经东西。
就像他手里的骷髅头,正用那风化干瘪出无数小孔的眼窝幽怨的盯着他。
“不要总是闹事,我早晚都是要离开这里的,等到那一天谁来理会你们的小脾气?”
将骷髅头按在雪堆下,柳生的表情很认真,末了似乎又觉的差了些什么,指着雪堆上一个个露出来的骷髅白骨,颇有些威严的训斥道,
“你们也是,听见没?”
……
……
骷髅白骨当然没法听懂少年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有回应,所以柳生的训斥看起来就不免有些怪异滑稽,也多亏这里荒废多年,不然被人撞见,指不定会被误解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