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零七.
上门的几位都在这个小区装修,他们都说自己的手艺最好,而且都要请她俩去看他们装修过的房子。门亮觉得不用去看,他自信自己的眼力,看一眼人,就能看出干的活儿怎么样。关键是价格。曹小慧没钱,他口袋里也钱紧,钱少办大事,也不可能要求太高。门亮拉了曹小慧的手在房子里走一圈,说,别的也没什么要设计,客厅铺瓷砖,卧室铺强化木地板,再把墙刷一下,也就可以了。关键是厨房和卫生间。厨房每天都要用,而且有大部分时间是在厨房,所以厨房装修一方面要方便,另一方面也要便于擦洗,我建议这一圈都做成平台,下面做成柜子放东西,上面铺成大理石放厨具当操作台,你看怎么样。
曹小慧也是这样想的。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说,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再来到卫生间,门亮建议装一个浴缸。门亮说,躺在浴缸里要比淋浴舒服,你看发达国家的人洗澡,都是躺在浴缸里。
又和她想得一模一样。这些年在大澡堂里洗澡,她最想最奢望的,就是在自己的家里有一个大浴缸,而且是红色的,自己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想什么时间洗就什么时间洗,就像电视里那些有钱的女人,泡在浴缸里看书打电话。当门亮问她同意不同意时,她挽紧他的胳膊,贴在他的耳朵边轻声说,,心有灵犀,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这样的话无疑就是雷电,一下将门亮的心都击穿了,如果不是有工匠守着,他肯定要把她抱起来,然后让她骑到肩上,然后让她骑着他跑一圈。但他还是亲了亲她的脸。
如果只是贴墙铺地,装修也没什么赚头。一位工匠不死心。也许工匠看出是丈夫当家,便鼓动门亮说,有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老婆,别的可以不搞,至少要在客厅做一面艺术墙,艺术墙除了有艺术效果,还可以挂老婆的大照片,摆老婆的小物品,让老婆一看,就开开心心。老婆开心了,日子就好过了。
门亮看曹小慧一眼,曹小慧也笑眯眯地看他。门亮一下揽紧了曹小慧的腰,说,我这老婆就是搞艺术的,搞艺术的人最讨厌人造的虚假艺术,最喜欢朴素自然的东西,所以她什么也不让我装,如果要装什么,以后她自己来弄。
铺地贴墙粉刷,做这些活儿一平米多少钱都是固定的。一位矮个子男人却说他可以便宜一点,铺地贴墙一平米可以便宜五毛。小个子这样一说,别的人便愤怒了扭头就走。门亮叫住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说,我的活儿就你来做吧,工钱不要你便宜,做好就行。
看着曹小慧一脸不解,等别的工匠走后,门亮解释说,你看那个小个子有多窝囊,自己都那个样子,怎么能干好活儿。活儿干不好,特别地铺不好墙贴不好,今天这儿坏了,明天那儿掉了,让你别扭一辈子。
中年汉子立即说门亮有眼力,有头脑。然后高兴了油嘴滑舌说,什么叫有眼力,这才叫有眼力;什么叫内行,这才叫内行;什么叫聪明才智,这才叫聪明才智。我看一眼这位大哥,就知道是个当领导的,而且还是个大领导,而且还要高升,如果明年再不给你升一级,我就替你去找组织部。
连曹小慧都逗笑了。这个汉子确实聪明能干,门亮当然也确实稳当有眼力。曹小慧高兴了看着门亮,真想在他的脸上亲上一口。但还是克制住了。
接下来便计算买多少墙砖多少地砖。算好写好,决定现在就去买材料,明天上午就动工。
曹小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虽然不是第一次坐他的车,但今天的感觉却一下不同,感觉就像坐在自家的车里一样,而且开车的人,也是自己家的。她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反正就是幸福,而且这种幸福感就不停地在全身蔓延。她不时地想偷眼看他,而且惹得门亮也不停地看她。
曹小慧的心情门亮能够完全读懂,他知道,今天,将会是一个幸福的日子,一切的幸福,都会在今天得到。但他还是止不住有点后悔。刚才在她家,进门时完全可以拥抱一下她,也说不定完全可以上床,从而完全完整地彻底得到她。只可惜急了要装修,一念之差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但他又不敢肯定他进门时她是不是想扑进他的怀里。他觉得可以问问,如果不问,今天一天也憋得他不能安宁。他还是下决心问了。她一下有点脸红,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当时确实有要扑进他怀里的冲动,但他的一脸严肃又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觉得这样显得太轻浮,和自己的身份太不相称。曹小慧点点头,然后问他为什么那么一脸严肃。门亮只好说,我觉得我今天有点口臭,都有点不敢和你正面说话。
原来如此。在以后的交往中,应该让他轻松自如。曹小慧说我怎么没有闻到,我倒闻到你挺香的。然后将头凑过去,说,我来闻闻,看是不是胃热。
门亮还是没有直接对她呼气,只将嘴向她凑凑。
确实有点味道。曹小慧说,基本闻不到,但现在的人,哪个没有味道,别说你们男人,女人也基本都有味道。医生说是胃热,其实就是肉吃得太多,又吃得太饱,消化不了,当然要臭。
门亮感激了说,看来你还很能理解人,对口嗅也挺有研究的。我想闻闻你的嘴香不香。
门亮将嘴伸过来,曹小慧迅速在他的嘴上亲一口,然后说,专心开车,小心出事。
有这一口也就够了。今天路上的车也特别多。门亮兴奋得一脸灿烂,然后开始专心开车。
买东西确实麻烦,主要是这个装修市场太大,一家挨一家的摊位,一片连一片的货物,而且一家比一家更有特色,虽然门亮有经验,但还是看得眼花缭乱,更别说哪个更好哪个更坏了。最后,买哪种还是基本确定了下来。买完瓷砖、抽水马桶和洗脸池,太阳已经西斜。从上午出来到现在,忙得不但没吃饭,水也没顾上喝一口。两人这才感到又累又饿。来时,曹小慧没穿平跟鞋,高跟鞋底薄,早就脚掌疼得厉害,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原以为站讲台多年,已经有了站功,现在看来,站讲台根本不算腿苦。两人匆忙到市场旁边的小饭馆吃一碗面,门亮说,咱们再看看浴缸和门,看好了就一次买回去。
只看好了浴缸,天已经黑尽,市场也准备收摊。门亮只好去雇车拉货。车倒好雇,只是要装车时,一下涌来一帮装卸工,而且简单问一下买了多少东西后,就一口要五百块钱的装卸费。
这也太多了,他装修时,货比这多,但只给了二百块装卸费。门亮坚决不同意,说就二百块,不装就算了,我另雇人来装。一个黑脸大汉立即横过来说,在这个市场,除了我们,再不会有人敢来装卸,不信你就试试,看有没有人敢来。
门亮知道遇上了市霸。但他不怕,而且有曹小慧在,他也不能怕,而且这事不是他自己的,如果是他自己的,他倒可以考虑让步。刚才雇车时,他看到停车场周围有等着装卸的人。门亮摆脱装卸工的纠缠往前走一段,曹小慧赶上来拉住他说,我看这帮人惹不起,不行就依了他们吧。
门亮气壮了说,决不惯他们的坏毛病,光天化日之下,我就不信他们能怎么样,如果真的是土匪,早就有人管他们了。
到停车场喊一声,果然一下就涌上来七八个人。门亮说不要这么多,只要四个人。然后动手挑选了四个。
四人一到,刚开始看货谈价钱,刚才这帮一下也降了价,三百五就行。门亮再不给他们机会,一口咬定二百块,干就干,不干就算。门亮明白,天已经黑尽,今天再不会有雇主,不干他们就失去一次机会。果然,他带来的那四个互相看看,开始装卸。
回到小区,开电梯的又说电梯坏了。门亮知道是要钱。掏出十块递上,人家却要二十。别无选择,只好给人家二十。卸货时,四名装卸工又不卸货,说实在是太亏,要求再加五十。门亮再次一口拒绝,门亮威严了说,看到了没有,小区里到处是干活修路的民工,你们不干他们干,你连一分钱也拿不到。
装卸工彻底泄气了,说今天倒霉,碰上了黑心肠的资本家。
门亮的聪明智慧和勇敢果断,真让曹小慧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学院,门亮的博学大家知道,都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却如此精明老练,还真有点像久闯江湖的侠客好汉。今天的事,如果是申明理,还真有点玩不过来,后果也可能不堪设想。那天到自己学校的保卫处报案都被打了,更别说今天的阵式。
曹小慧在楼下看货,门亮在楼上指挥码放。装卸完毕,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两人回到楼上关上屋门,都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今天真是累惨了。曹小慧从纸箱上撕一块纸板放在一摞瓷砖上,给门亮掸掸身上的土,要门亮坐下来休息。门亮无声地在纸板上坐下,然后把她拉到面前,一下抱在他的怀里。曹小慧心疼了说,今天把你累坏了,我觉得你已经没有力气抱我了。
门亮让她稳稳地坐在怀里,而且用力将她抱紧,说,如果是货物,再值钱我也抱不动了,但抱你,我有使不完的力量,耗不尽的精神。你知道为什么吗?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兴奋剂。
曹小慧紧紧地将头依进他的怀里,闭了眼尽情地享受着幸福。
可惜这屋里没有一张床。地上也很潮湿。门亮将她横着抱起,却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突然听到有钥匙开门的声音。门亮眼急手快,迅速将她放在地上。但还没等他离开她,申明理就走了进来。
屋里就他们两个,而且还挨得很近,好像有受了惊动急忙避让的动作。一股怒火仿佛要炸破申明理的胸膛。申明理浑身都有点发抖。他用了很大的劲,才颤抖了喊,半夜三埂还舍不得离开,你们俩个是不是今晚要住在这里!
从下午开始,申明理就不断给她打电话,每次她都如实回答,正在买瓷砖正在买马桶正在买涂料,每一个进程他都实时掌握清清楚楚。就在刚才卸货时,她还在电话里告诉他正在楼下看装卸工卸东西。可他还是要来突然袭击,可见他不但根本就没信任她,而且对她还处处存有很强的戒备心。早知如此,根本就不应该告诉他门亮帮忙买东西。曹小慧恼怒了说,你胡说什么,刚把东西搬上来,累得腿都站不住了,还没喘口气你就来了,你还胡说什么。
申明理仍然喊了说,喘口气怎么不回家去喘,这里阴冷潮湿,你们也不怕把你们喘死。
愤怒让申明理像一头决斗的公牛。曹小慧清楚,当务之急是必须把申明理的嚣张气焰压下去,要不然任其嚣张下去,还不知要说出什么。曹小慧几乎是喊了说,申明理!你是不是喝醉了酒!我们今天一天忙得快要断气了,你现在不感谢不报恩,还胡言乱语没好脸色,你想想看,你今天究竟要干什么!
门亮觉得还是离开为好。他急忙心虚了说,谁也别吵了,既然误会了,那我就先走。
门亮显然是生气了。这让曹小慧更加不安,更加气急败坏。她觉得门亮没必要就这么离开,这样狼狈地离开,本身就说明心虚有鬼。但她又理解门亮的心情。她想让门亮别走,但不走又只能受气。她想破口大骂申明理,但又不知要骂什么。她只能那么愤怒地盯着看他。
门亮走后,申明理的眼里却涌出了泪花。申明理擦把眼睛,然后痛心了说,我们是穷,我也没有挣钱的本事,但穷也要有一点穷人的志气,穷死也不能没有人格,穷死也不能出卖。
出卖?这话像刀子一样刺疼了曹小慧的心。我一个女人,我这样卖命,我为的什么,不领情不关心不心疼也罢了,竟然说出卖,轻蔑憎恨得像骂一个骗光他钱的妓女。你又算什么东西,一个大老爷们儿,不能顶天立地养家糊口,躲在后面像个缩头乌龟,竟然骂拼命为这个家奔波的妻子是出卖。如果你能够拿得起放得下,能够撑得起这个家,我一个弱女人,还抛头露面干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话虽然过时不雅,但为妻子的衣食奋斗,为家庭生活的操劳奔波,总该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责任。现在倒好,不劳心不劳力,反而站在那里轻松地骂起了妻子。你算什么男人。憎恶让曹小慧几乎失去理智,她上前抓住申明理的衣领,要申明理说清楚,谁出卖了。
明明是理屈词穷,却反而要倒打一耙,他还没见过曹小慧这么野蛮不讲理的女人。申明理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一把甩开她,也喊了说,你以为我是瞎子!你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我没看见!你以为我傻得分不清人鬼!
好吧。曹小慧说,既然你看见了,也想清了,那就任由你想去吧,你想通了,咱们就各走各的路。
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离婚了,是铁了心肠要跟门亮走了。满腔的愤怒一下变成了痛心和悲哀。既然人家选择了门亮,那就由她去吧。天要下娘要嫁,没办法的事情。这个瞎了眼的女人!谁离开谁都能活!让你风流去吧,风流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有你后悔的时候。到那时,你求到我的头上,我还懒得去教育你。但申明理什么也说不出,他清楚,如果一开口,很可能要嚎啕大哭。申明理强忍了,愤怒地快步出了门。
安静下来后,曹小慧突然悲伤得像心被人反复揉搓。她想大哭一场。快步走进最拐角的卧室,放了声尽情地大哭起来。
哭一阵,心里平静了一点,也好受了一点。她觉得应该好好想想眼前的事,好好想想今后的事,好好想想和门亮的事。
和门亮的事也来得有点突然,事情的发展也让她没有预料得到。但既然发生了,就应该面对,就应该有一个应对的办法。
离婚也许不太现实,想想这个词,心里就吓一跳。结婚那天起,她就没想过离婚这个词,不但没想过,而且常常要想的,却是白头偕老恩恩爱爱。怎么突然就遽变到了这一步,连她都吓一跳。
当然门亮也未必会真的离婚,而且门亮也从未说过离婚娶她。但门亮绝不是玩弄她,门亮真的是刻骨铭心地爱着她。她相信,如果她要他离婚,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会去做。这一点,她能够看得出来,而且也有足够的自信。
但离婚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而且申明理从各方面说,也没什么明显的错误,也没什么明显的缺点。如果理智地说,申明理也是深爱着她的,当初是,现在也是。结婚以来,虽然日子过得困难一点,但他也是尽了力的,不但努力为这个家,而且对自己要求也很严格。不抽烟不喝酒,不串门不赌博,按时回家,按时作息。在穿着上,也不挑剔,衣服穿不破就不扔掉。但对她,他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恩爱和宽容,她买什么衣服怎么花钱,他都没有一次反对,而且尽力让她穿好吃好,有点好吃的,他总是说不爱吃,吃不惯,省下来让她吃。记得那年暑假学院组织去深圳旅游,每到门票贵的景点,他便说他不想进去,太累没意思。如果她也说不进去时,他便鼓动她进去,说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要不然会后悔。然后笑了说你看后给我说说,咱们也就共享同乐了。在上台阶时,她不小心扭了脚,当时疼得不能走,他便掺了她背了她游。七月的大热天,他浑身是汗,说有冷饮摊,就喝它两杯冰镇可乐。可真的来到冷饮摊,得知一杯要八块钱时,他只要了一杯,也只喝了一口,便说喝不惯这味道,让她全部喝掉。
还有女儿可可。女儿从小就恋爸爸,什么时候都往爸爸怀里滚,只要爸爸坐到沙发上,女儿就会躺到他怀里,一会儿让讲故事,一会儿骑到脖子上让学马跑。如果出门散步,女儿会撒娇了一步不走让爸爸抱着,然后玩爸爸的鼻子耳朵,然后在爸爸的脸上乱摸乱捏。那父女情,让她都有点羡慕。要上学把女儿送到了姥姥家,每次打电话,女儿都要和爸爸说几句话。那天在校园里散步,前面一位中年妇女领了一只小狗,小狗走几步便不再走,要主人抱。主人不抱时,小狗便躺在地上不动。主人抱起小狗,小狗便亲热了在主人的脸上乱舔乱蹭。她突然就想起了女儿和申明理。她当时差点流出眼泪。这样的亲情,她怎么能够残忍地去割断,怎么能给女儿再找一个后爹。这样的话,她也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