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愿书,请什么愿?”黎江北下意识地紧起脸,目光再次多了份警惕。
“我们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学业,没别的意图。”女孩子倒是口齿伶俐,人也大方,并不因为对方是教育界名人,就吓得不敢讲话。
黎江北哦了一声,同时心里责怪自己,怎么现在见了谁都怀疑?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示意小苏,接过请愿书。
这时舒伯杨已走出停车场,向他招手了。黎江北再次打量了一眼女孩,问:“你认识一个叫张朝阳的同学吗?”
女孩热情道:“当然认识,他是我们学生会新当选的副主席,瞧,他在那边。”
顺着女孩指的方向,黎江北看到一个身穿白衬衫的青年,个子高高的,理着小平头,正在指挥着学生们有条不乱地向路人散发请愿书。
黎江北眼前闪过张兴旺那张脸。
“教授,不打扰您了,您请走好。”女孩说完,迈着袅袅的步子远去了。黎江北有种恍惚,感觉女孩走路的姿势很熟悉,似在哪里见过。那背影也很是眼熟,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了。
再转身时,他就记住了女孩的名字:陆玉。
4
江北大学,五楼会议室。
一场特别会议在这里召开。
参加会议的,除了江大中层以上领导和各系教师代表外,还扩了学生会几位干部。遗憾的是,新当选的学生会主席夏可可没能到会,据参会的常务副主席周健行说,夏可可病了,正在住院。
会议由校党委书记楚玉良主持。副省长周正群、省政协主席冯培明到会,参加会议的还有省委组织部、教育厅、共青团江北省委、江北省学生联合会等单位的领导,庄绪东也坐在主席台上。
周正群先是代表省委、省政府宣布了一项决定,由于孔庆云因故不能继续主持江北大学的日常工作,省委决定,江北大学的工作暂由党委书记楚玉良主持。对孔庆云被秘密带走的事,周正群解释得很谨慎,用词也颇为斟酌,他只说孔庆云是接受组织调查,至于为什么要接受调查,是不是外界传的“双规”,周正群一个字也没讲。他只强调道:“眼下正逢江北大学新校址搬迁,工作繁重,任务艰巨,希望校党委一班人能精诚团结,同舟共济,一如既往地搞好江大的各项工作。”
“一如既往”四个字刺痛了好几个人的耳膜,坐在台下的周健行发现,父亲讲出这个字的时候,坐在边上的冯培明吃惊地抬了下头,另一边坐着的楚玉良也惊愕地扬起了目光。可是父亲没理,他简短有力的讲话只占用了四分钟时间,然后就将话筒交给了教育厅厅长。
教育厅厅长从江大的重要性和在全省全国高校界的重要地位讲起,一共讲了八点,总体就是一句话:江大不能乱!
接着是楚玉良做表态发言,楚玉良慷慨激昂,信心十足,大有演讲之风采。
会议开了两个半小时,期间周正群离开过会场,庄绪东也出去了一次。周健行发现,今天来的领导,除了父亲跟庄绪东外,其他人脸上,都有一股掩不住的喜色,甭看他们一个个表情沉重。
周健行尽管只有二十四岁,但观察起这些来,却十分在行。也许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自小耳濡目染的原因吧。这一天他的目光跟台上的父亲有过几次对视,父亲到现在还不肯把孔校长出事的原因还有事态进展讲给他跟母亲,他和母亲心里都很焦急,尤其他,不为别的,只因孔庆云是他崇拜的对象,是他心目中景仰的知识分子,更是可可的父亲。
父亲几次都把目光挪开,周健行发现,父亲是不希望他参加今天这个会议的。
会议开到一半时,也就是教育厅长长篇大论做论述时,他偷偷给可可发了条短信,就几个字:情况不明,待查。发完他关了手机。他知道可可不可能给他回短信,但他更知道,可可焦急地等着会上的消息。
会议刚一结束,主席台上的领导还没走,周健行便急不可待离开会场,朝学校食堂后面的一家小咖啡屋奔去。
可可等在咖啡屋,这家名叫“廊桥遗梦”的咖啡屋是江大学生会勤工俭学办起来的,启动资金由学生会几名干部集体入股,可可在里面也参与了股份。咖啡屋的收入用于学生会的日常开支,剩余部分用来资助家境贫困的大学生。课闲的时候,学生会的干部轮流到这儿做服务,这里成了他们日常交流的一个好地方。
周健行进来的时候,可可正身着工装,为两名外籍留学生服务。江北大学有三百多名外籍留学生,按周健行的话说,他们是财源,是学生会的银行。可可脸上染着一层淡淡的笑,样子温和可爱,看不出她的生活中正经历着不幸。周健行暗自感叹,她真能撑得住啊,神奇的女孩!
可可的英语标准而又流畅,加上她对西方文化的了解,使得她跟留学生们交流起来,分外地从容。周健行听了几句,可可是跟两位留学生争论到底是孔子对人类思想的贡献大还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他们的贡献大。两位留学生最近正在看央视百家讲坛于丹讲《庄子》,他们对《庄子》《论语》很着迷,对那位叫于丹的教授也很着迷,可可趁机跟他们吹了一通江大哲学系的司马教授,说听司马教授讲课,那才是真正的享受。
周健行咳嗽了一声,冲可可连使几个眼色,可可才意犹未尽走出来。
“会开完了。”周健行说。
可可像是没听见,捧着盘子往操作间去。
“我说会开完了。”周健行在她身后又说了一声。可可似乎有些犹豫,想停下来,但她还是进了操作间。
周健行脸上掠过一层怅然,他在感叹可可对他的态度。自从那晚之后,可可对他的态度一下冷下来,这些日子,可可几乎跟他不说话。
站了一会,见可可出了操作间,周健行赶忙跟过去,小心翼翼说:“会上没啥有价值的消息,还是老话,具体原因他们不讲。”
可可没搭理他,样子冷冷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招贴画,想找个地方挂起来。周健行忙说:“我来。”说着抢过招贴画,四下环视了一眼:“贴这儿怎么样?”
可可丢下他,钻包厢去了。周健行提着招贴画,跟进来:“我的大小姐,你倒是应个声啊。”
可可的表情动了动,几乎要开口了,却又嘴一抿,出去了。周健行沮丧地倒在沙发上,真是邪门,他哪点得罪她了?想了一会,周健行不甘心,追出来,可可已没了影子!
这怪物!周健行恨恨诅咒一声,丢下招贴画就往外追。校园里人来人往,四处都是青春靓丽的影子,一拨拨的学子从教学楼那边走来,往生活区这边的网吧还有酒吧去。周健行看见几个熟悉的影子,是学校几位摄影骨干,正在围着一性感女孩,在花坛那边不停地摁动照相机。女孩是大三政治系的一位妹妹,去年突然迷恋起人体摄影,网上开了自己的博客,传上去的尽是些撩人心魄的写真照,有些甚至半裸。没想此举令她一举成名,如今她是江大最火的一位妹妹,身边经常围着帅哥。
周健行看见,就在离性感女孩不远处,可可被一大群男生包围,热情地议论着什么。这群男生是可可的粉丝,其中有两个,正在狂热地追求她,可可当选学生会主席,他们功不可没。
周健行心里泛上一层酸。
晚上,周健行回到家中。周健行平日多住在学校,只有家里有事或是对学校食堂的饭菜不满时,才回家住一宿。今天他显然是为可可回的家,可可不理他,弄得他做啥也打不起精神。下午校方召集学生会干部开会,传达上级指示,要求学生会配合校团委,宣传部等做好学生思想工作,可可照样没参会,周健行也听得无精打采。会后宣传部长专门将他留下,特意叮嘱道,最近金江大学生的思想又有波动,受长江大学和金江城市学院等的影响,大学生们对高校教育环境和未来就业环境大发牢骚,严重者甚至上街闹事,扰乱社会秩序。宣传部长要求学生会拿出积极有效的措施,阻止长江大学的过激分子到江大搞非法串联。
“过激分子?这么说不大好吧,能不能换个好一点的称呼?”周健行跟宣传部长耍了一句贫嘴。宣传部长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教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哪儿读的研,周健行就不得而知。周健行不大喜欢这位说起话来拿腔拿调,动辄就要上纲上线的部长。做学生工作,能不能温柔点啊,别老是拿大帽子扣他们。周健行尽管也是大学生,心理上,却觉比师兄师弟们成熟。他自己都受不了这些词,换上那些风华正茂意气奋发的学弟学妹,他们能听?
母亲孟荷这天也是老早就回了家。孟荷在金江市总工会工作,当个不大不小不担风险也没有多少具体工作可干的闲官,按组织的说法,孟荷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好周副省长,可周副省长老是不回家,他的时间一大半交给了工作。组织上这种安排,就害了孟荷。
孟荷不知道自己属不属于那种坐享其成的女人,有时候她觉得是,有时又觉不是。不管咋,事实上她就过着这样的生活。我坐在一艘幸福的船上,一切应有尽有,只需我伸手,再勿需多劳动。她这样跟夏雨描绘自己的生活。但我觉得无聊!她又这么重腾腾地跟夏雨说。那是很久前一个淫雨绵绵的日子,她去夏雨的办公室,两人谈起目前的生活,孟荷用无聊两个字做了概括。惹得夏雨瞪大双眼望她。孟荷接着道:“看到你整天忙忙碌碌,我都觉得自己成了废人,惭愧啊。”
“那你也忙啊,没人阻拦你。”夏雨笑道。
“站着说话腰不疼,我是想忙,可他们能让我忙?”孟荷便将自己在单位的真实情况说了,她所在的那个部门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部门,是工会专门为她设的,没有具体工作,想干工作必须得从别的部门抢,抢了人家又不愿意。夏雨笑说:“全是你的理由,自己不求上进,反倒找这么多理由出来。”
“那好,你调我过来吧,我给你当助手。”孟荷一本正经道。
“我可不敢,你是省长太太,我哪敢使唤你。”
“让我说准了吧,你都是这态度,别人还敢?”
两人说的虽是玩话,却也是实情。孟荷这日子,就在平淡中多出一份无聊,有时甚至闲得发慌,能让她激动的,就是周末等儿子回来。但上大四以后,儿子一月也回不了一次家,要么是参加社会实践,要么就是学生会工作繁忙,得牺牲双休日。听听,才当个学生会的小头目,就这副口气。
孟荷的日子便在日复一日的寡淡中重复着。
前阵子有同事推荐她看韩剧,说这是中年女人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孟荷尝试了一阵,看不进去,那些婆婆妈妈肥皂水一样长流不断的韩剧,到了她眼睛里,就全成了瞌睡虫。一部还没看完,剧情没记下多少,体重倒是猛增了四斤,吓得她再也不敢守着电视打发空落了。孟荷喜欢风风火火过日子,就跟当初风风火火跟男朋友吹掉快刀斩乱麻嫁给周正群一样,她认为这是一辈子干得最最漂亮最最伟大的一件事,尽管当时周正群已接近四十岁,还是二婚,可她认为值,太值了。女人一辈子能干成这么一件伟大的事,就等于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提前抓到了手上。这是孟荷以前的想法,现在的孟荷却很怀疑,我幸福么,我真的幸福么?有时夜半醒来,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还有那张多半时间属于她一个人的床,她会忍不住问上自己这么一句。
没有答案,生活兴许永远没有答案。
夏雨说她是无病呻吟,孟荷却觉不是。
她真的渴望,能跟夏雨那样充实而又快乐地活着。
一想夏雨,孟荷的心就又愁上了。
这些天她连着给夏雨打过不少电话,夏雨要么不接,要么接起来也只是轻叹一声,无言地又挂了。孟荷理解夏雨的心情,出了这种事,还不得把夏雨愁死?女人的风光来自于丈夫,灾难也同样来自于丈夫,这是她孟荷的逻辑,相信对一半女人都管用。夏雨是孟荷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最铁的一个,她跟夏雨走得也最近,尽管两人在生活中有不少分歧,但总体,她们还是很能说得来,加上两家特殊的关系,这份儿密,就有点情同姐妹。夏雨小孟荷两岁,平日却像姐姐一样关照着她。按说,孟荷应该第一个去夏雨家,送上她的关心还有宽慰。可丈夫再三跟她说,这段日子,你少往夏雨家跑,也不要到老爷子那边去。
孟荷想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阻止她去安慰夏雨,难道孔庆云真的犯了那种事?天啊,这可咋办。这年头,她们这些官太太,最怕的是啥?就是纪检委找上门来!
在这个所谓的上流圈子里活着,夏雨听的,见的,跟朋友们谈的,无外乎两件事,一是最近又风行什么养颜瘦身术,另一个,就是最近谁谁又进去了。
进去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会轮到夏雨头上,庆云好不容易竞选上校长,正要甩开膀子大干呢,谁知……
孟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表,时间还早,她想打个电话,问问杨黎,庆云的事到底有没消息?电话拿起来,忽然又记起丈夫警告过她的话,吓得她慌忙就将电话放下。
跟夏雨家不同,丈夫周正群的话对孟荷来说,就是圣旨,孟荷纵是有一千个胆,也不敢背着周正群的旨意错行半步!不是她怕他,他们家里不存在谁怕谁,这是原则!
孟荷正心乱如麻地在家里发慌,手机响了,是办公室秘书打来的。秘书告诉她,耿立娟的母亲来了,在办公室哭闹了一下午,要借钱。
一听又是要钱,孟荷的头皮就发了麻:“她要借多少?”
“老太婆这次下了狠,说女儿的病再也耽搁不得,她要借十万。”
“谁耽搁了,不是一直在积极治疗么?”孟荷略为动怒地问了一句,问完,又觉自己态度不好,紧跟着说:“老太太也不容易,这么着吧,你问问财务,看帐上还有没有钱?”
孟荷知道那老太太,以前在金江一家企业工会干过,法律法规懂得不少,每次找单位借钱,都是她出面。不过老太太这样说,让她心中不快。耿立娟患病后,不论是总工会还是她们部,都在全力以赴抢救治疗,从没耽搁过。可惜这种病太麻烦,不是想医就能医好的。
过了一会,秘书又将电话打过来,说帐上有钱。孟荷想了想,道:“你再跟老太太做做工作,十万暂时借不了,医院也不需要一次交那么多,先借五万吧。”
秘书一听她答应借钱,高兴地嗯了一声,孟荷这才想,一定是秘书添油加醋,怕她不同意借钱给耿立娟。
怎么会呢?合上电话,孟荷苦笑了一下。耿立娟是市总工会业务能力比较强的一位青年女干部,大学本科毕业,读的是法律专业,最先在工会法律部工作,孟荷调任民主管理部部长之后,硬是将她调到了自己手下。孟荷承认自己业务能力差,所以能当上部长,一是有周正群这层关系,二来也跟她的亲和力有关。孟荷属于那种遇事先让三分的女人,尤其跟基层同志打交道,更是能做到平易近人,微笑服务。替基层排忧解难,在孟荷来说是件很开心的事。亲和力加上特殊背景,使得她在工会也成了一块招牌,遇到棘手的事,工会让她出面,她还真能平平妥妥解决掉。孟荷原想,将耿立娟这样年轻有为的人调过来,民主管理部的工作就能有新起色,她们也确实拿了一份工作计划书,想把民主管理部搞成工会一个热点部门,切切实实为基层做点事。谁知耿立娟到她手下还没半年,天降不测,耿立娟竟查出白血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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