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六十五
此后,她这个部长,就开始跟医院打交道。
真是红颜薄命,多么漂亮多么能干的女人,老天爷却给她摊了这病。孟荷正在替耿立娟哀叹,儿子健行推门进来了。看见母亲傻坐在沙发上,健行道:“妈,我爸又没回来?”
“去下面了,春江市办公大楼竣工,你爸去剪彩。“
“不是上午还在我们学校么,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健行边换衣服边问。
孟荷已从沙发上起身,忙着给儿子拿饮料。听见儿子问,又道:“你爸的时间哪有个准,我连他面也没见着,是小杨打电话说的。”
“剪彩?不是不让修政fu大楼么,我爸怎么带头做起这事了?”健行接过饮料,猛灌一口,问。
“听说春江市办公大楼是七十年代修的,你爸在春江时,那楼就在。”
“这又怎么了,不就办公么,凭什么要一窝蜂修建豪华楼堂馆所。我爸也真是,明知道这是明令禁止的,还要跑去凑热闹。”
“不能这么说你爸,你爸去肯定有你爸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不就是他在春江干过,想衣锦还乡。”
“健行!”孟荷猛喝一声,她没想到儿子会说这种话。在这个家里,她是坚决不允许儿子这样说正群的。
“妈——”看见母亲动怒,健行一时结舌。不过他转而又说:“春江是全省最穷的市,下面有个江龙县,不少家庭供不起学生,我们学生会年年要为他们募捐,他们倒好,修政fu大楼,怕是又要花上亿的票子吧。”
“这不管你爸的事。”孟荷依旧在气头上,她批评健行:“你是学生,学好你的功课就行,别把自己弄得跟小政客一样。”
健行不服气:“我怎么小政客了,他们这样做就是不对,爸应该公开制止。”
“我说了不管你爸的事。”孟荷丢下儿子,往厨房去,顺便问了句:“晚饭还没吃吧?”
“没胃口,吃不下。”健行忽然沮丧起脸,心事愁重的样子。
“又怎么了,是不是还为竞选的事?”
健行轻笑一声:“妈,你当我是孩子呀,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是我输给她夏可可,是我不想当那个主席。”
“能想通就好。”
“可我想不通。”健行说着,跟进厨房,见母亲烧了鱼,馋得伸手就抓。孟荷一把打开他的手:“不是没胃口么,馋鬼!稍等,妈给你热。”
等热了鱼,健行边吃边说:“妈,孔叔叔到底怎么回事,爸一个字不吐,急死了。”
“你爸不说,你就别问,大人的事,你最好少管。”
“妈,我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不是,妈眼里,你永远是。”孟荷怕健行继续问下去,故意拿话岔开他。谁知健行不依不饶,非要追着问到底。孟荷哑巴了。其实到现在,她知道的消息还没健行多。
“妈,你帮我打听打听,至少也该让我知道,我们校长犯了啥事儿,严重不严重?”
“健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妈——”
母子俩斗了一阵嘴,孟荷终是经不住儿子的软缠硬磨,思想动摇起来。儿子向来有儿子的一套,对付孟荷,他绰绰有余。孟荷知道,儿子今天回来,就是专程打听这件事的。自从庆云出事,儿子的电话打得一天比一天勤,对她的态度,也一天比一天好。鬼家伙,不敢问他老子,每次都让我做地下工作者。孟荷愁闷着脸,她真是不知道该找谁去问,这种事,正群不说,就证明纪律不允许。胡乱打听,要是让正群知道,还不知又要怎么训她呢。
“妈,你就帮我问问么,我是江大的学生会副主席,这事怎么也跟我有关系吧?”健行又凑上来,搂住孟荷脖子,油嘴滑舌地说。
“你就少催你妈,我问你,是不是替可可打听的?”孟荷冷不丁就问出这么一句,问完,自己先后悔了。健行喜欢可可,这是一家人都知道的,但健行绝不允许她跟正群提。两个月前她无意中问了一句,惹得儿子半月没理她。后来她跟夏雨婉转地提起这事,夏雨眼里的泪笑了出来。原来夏雨也有同样的遭遇,也被女儿臭了一顿。夏雨后来笑着说:“孩子们还小,我们可千万不能乱点鸳鸯谱,现在的孩子,心境高着呢。”打那以后,孟荷再也不敢在儿子面前提可可,她怕弄巧成拙,更怕把这事唱明了,两家来往反而不自然。
果然,一听她提可可,儿子脸上的笑就不见了,赌气似地说:“算了,我回学校去。”
“健行,别……”孟荷赶忙拦挡儿子,“妈给你问,妈心里也急。”
孟荷想了半天,终于记起一个人来,天啊,咋把她给忘了。孟荷高兴地拿起手机,不大功夫,对方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听她问这事,对方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沉着声音将她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
对方不说还好,一说,孟荷哑巴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她家正群竟也被牵扯了进去!
刚回到省城,黎江北就听说孔庆云出事的消息。
消息不是舒伯杨告诉他的,那天舒伯杨本打算直接接他去省政协,半路上突然接到电话,说是政fu这边有个临时会议,让他去参加,舒伯杨只好遗憾地将他送回家,临分手时,舒伯杨叮嘱道:“这两天哪也别去,等我电话。”
舒伯杨的电话没等来,却等来孔庆云被带走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黎江北猛地从椅子弹起,他的声音吓坏了陈小染。自从校长被带走,陈小染整天处在惶惶不安中。好不容易等到黎江北回来,他就紧着赶来汇报了。
“黎教授,现在江大乱哄哄的,都在看校长的笑声,我都不知道该去找谁。”陈小染哭丧着脸,这些天,他在江大格外孤独,看见谁都觉得是在嘲笑他。陈小染毕业于华东师大,后来考取江北大学教育学系研究生,也是黎江北的弟子。黎江北原来想将他留到自己手下,给自己当助手,不料孔庆云看中了他,楞是将他调到校办,孔庆云竞选校长成功,陈小染也前进一步,他现在是校办教育科长,兼校长秘书。孔庆云一出事,他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
黎江北没理会陈小染,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他还处在震惊中,醒不过神。
好长一会,黎江北才说:“小染,我问你,校长最近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陈小染摇摇头,说完不放心,又把出事前几天的情况仔细回想了一遍,最后确定地说:“校长最近一直在忙搬迁的事,这方面从没透过半个字。”
“他是没听到风声还是……”黎江北像是在问自己。
“校长绝对不知情,这点我能肯定。那天我也在场,看见纪检委的人,校长自己先就愣了。”
到底怎么回事?黎江北愈发纳闷,难道庆云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道?不可能,纪检委不是铁打的桶,就算他们保密工作做得再好,这种事也不会漏不出消息。或者是庆云知道,只是瞒着他们?
黎江北正在怔想,陈小染又说:“教授,这次真的没一点消息,就连夏老也被蒙在了鼓里。”
夏老?黎江北心里哗地一亮,紧着问:“这两天,你去过夏老那儿吗?”
陈小染再次摇头,这两天,他吓得哪也不敢去,担心纪检委随时找他。今天他是给自己壮了好几个胆,才到教授这儿来。
黎江北的心暗了,本来还想从陈小染嘴里了解点夏老的态度,陈小染这一摇头,他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你先回去吧,这事容我想想。”黎江北无奈地说。他心里尽管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但人真的被带走了,这是事实。黎江北不得不慎重。联想到去年城市学院院长被带走的事,黎江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冲动,事态没有明朗以前,切不可感情用事!
去年城市学院院长被纪检委带走,黎江北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当时他听信院长家属及学院个别领导的话,在案件还处于保密阶段,就带人为该院长请愿。结果后来查明,该院院长以十分隐蔽的手段,先后贪污公款五百多万,以联合办学和委培名义,向六百多名公职人员伪造假档案,变相出售文凭,收受贿赂一百多万,而且还在眼皮底下养着小情人。不仅如此,他还长期对该院一名女教师进行性威胁性骚扰。累累罪行都被他一张假面具掩盖了,等真相大白,黎江北后悔莫已。后来他向校党委、厅党组做了深刻检查,承认自己感情用事,缺少理性。这事对他影响很大,本来他是政协常委候选对象,就因这件事,政协不得不重新考虑,最后才将孔庆云补充到常委。
等到第三天,舒伯杨打电话让他过去。黎江北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试探性地问:“不可能吧?”
舒伯杨的心情也分外沉重,他跟孔庆云感情也很好,算得上至交,出了这样的事,他脑子里也是转不过弯来。
“我也希望这事不可能,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舒伯杨说。
“庆云同志我了解,他怎么会?”两天过去了,黎江北还是不相信庆云会搞,他怀疑这里面有别的名堂。这两天他反复地想,越想越觉庆云遭暗算的可能性大。
舒伯杨却不敢跟他抱同样的想法,毕竟,他是政协秘书长,他找黎江北,是有重要工作谈。
“黎委员,江大发生这样的事,让太多的人震惊,也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更大难度。江大是我省高校界一艘巨舰,在全国排名第十一位,是教育部今年确定的重点教学改革单位,也是全国政协要调研的重点院校之一。这个节骨眼上,孔庆云同志却……”舒伯杨本来是拿公事公办的口气在说话,说到这儿,嗓子一哽,说不下去了。
黎江北没有心思听这些,江北大学到底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他现在只想知道,孔庆云校长到底犯了什么事,为什么纪委要在这种时候将他带走?
“能透露得详细一点么?”他把目光伸过去,带几分求助地盯住舒伯杨。
舒伯杨轻轻摇头。省委已经做出重要指示,关于江北大学校长孔庆云涉案一事,目前属于严格保密阶段,消息控制得十分紧,除了具体参与案件的几个人,外人很难打听到。再说,作为秘书长,他也不能乱打听,这是原则性的问题。黎江北问得如此恳切,他又不能不拒绝得太硬。
“江北,这事能不能不谈?”他也用同样恳切的态度问。
黎江北看着舒伯杨的脸,沉默了好长一阵,才道:“好吧,谈工作吧。”
舒伯杨的心情有些难受,内心里,他又何尝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谈一些。然而,工作归工作,感情归感情,该分开时还真得分开。
“江北啊,这次抽你参加调研组,可是费了一番周折的,你也知道,你提交给全国政协的那份提案,高层很重视,也正是冲这点,我才执意让你到调研组来。这些年,你为政协的调研做了很多工作,特别是高校教育及改革方面,你的提案总是能掀起风波。不过江北,这次调研不同往常,这次是全国政协的重点调研项目,是为下次两会做准备的。”
黎江北的心情慢慢沉静下来,舒伯杨这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还有与身份同在的责任。舒伯杨说的那份提案,是春节前他跟金江教育界几个委员联手提交的,内容就是对江北高教的成果重新评估,特别是扩招以来出现的诸多问题,必须引起高度重视。里面还对省上兴建的闸北高教新村提出质疑,特别是围绕闸北高教新村引起的新一轮高教投资热,他们提出了与省政fu截然不同的观点。这份提案被省政协称为“高教一号案”。收到提案后,政协迟迟不表态,后来黎江北找到省府周正群那儿,周正群也不表态,激动之下,他跟三个委员直接去找省委彬来同志,在彬来同志的过问下,这份提案才转到有关部门,并按程序上报了全国政协。但是时至今日,关于这份提案,私下议论的多,正式答复的文字,黎江北还没收到。
当时去见彬来同志的三委员当中,就有孔庆云。
“江北,过几天调研组就要到了,这次任务艰巨,困难重重,你一定要把委员们的心声反映到中央,要配合调研组,拿出最有说服力的报告。”说到这儿,舒伯杨顿下来,目光久长地盯住黎江北,然后轻声道:“懂我的意思么?”
从这句话里,黎江北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忽然明白,今天舒伯杨找他,不只是代表政协这个组织,更多的,怕是在替委员们跟他谈心。他的心里涌上一层湿热,这些年,他在江北委员们当中,向来是一个热点人物,也是一个核心人物,这核心不是靠权力形成的,而是靠他的热情,还有思想。
他郑重地凝视住舒伯杨,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心里,猛然就多出一份重。
舒伯杨交给他的这付担子,重于山。
跟舒伯杨告别后,黎江北并没回学校,自从他辞去江北大学教育学院院长,除了上课或开会,很少到学校去。为方便工作,江北大学提出在校外给他租几间办公室,黎江北拒绝了,他一个人住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国内,正好可以用来办公。平日,他的几个助手都在他家办公。
回到家中,助手小苏说,他博客上有几篇条留言,请他看看。
黎江北是江北大学第一位公开自己博客的教授,在全国,政协委员公开自己的博客,征求民声民意,在博客上跟群众交流,黎江北也是第一人。不少新闻媒体还报道过此事,说他开了一个好头,这样才能让人们更广泛地了解与参与政治决策。当然,也有不少批评意见,有人说他哗众取宠,有人嘲笑他做秀,想借此炒作自己。黎江北不为所动,固执已见地认为,利用网络快捷、方便、能听到真话的优势,可以使自己更好地跟百姓联络与交流,更广泛地了解民心民意。
“网络时代宽松的利益表达,将催生民意型决策时代的来临。”这是他接受香港一家媒体采访时的坦言。
黎江北打开电脑,登录到自己的博客,果然见博客上新增不少留言和评论,浏览一遍,其中两条引起他的重视。
一条是网名叫“路透社”的留下的,这位网友口气很不好,他责问黎江北,政协委员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对身边的视而不见?“江大作为中华名校,岂能容分子掌舵!”网友“路透社”留下如此愤怒的感言。
另一条是名叫“水晶鱼”的网友留下的:“校方恶意关停网站,用意何在?校长神秘失踪,官方应对全校师生有个交待,是白是黑,让全校师生评说!”
黎江北反复揣摩这两条留言,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声音,说明目前为止,校内对孔庆云出事有不同的看法。校方紧急关停网站的事他已听说,据说就是这个“路透社”,把不该发的消息发了上去,有人怕江大出现混乱,紧急通知校方暂时关闭网站。
黎江北忽然就想,这个“路透社”到底是谁,怎么会在第一时间得知孔庆云被调查的事?
还有,他怎么就能语气坚定地断言孔庆云是分子?
这事非常蹊跷,黎江北一时也不好乱揣测。不过他发现,常来他博客遛圈儿的“西拉里”和“天行健”居然好几天没在他博客上踩下脚印。
“这个‘路透社’,你们了解不?”过了好长一会,黎江北问几个助手。
几个年轻的助手摇头,就在他准备离开电脑的一瞬,小苏突然说:“我查过这人的ip,他就在江大。”
“是吗?”黎江北问了一句,没等小苏回答,他便离开电脑。小苏见他并不是对此人太上心,便也没多说话,忙自己的事去了。黎江北来到书房,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望住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