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黑的时候,李跑跑终于被颠醒了。
他现在几乎有点佩服自己,居然靠着一个草笼子也能睡着。朱
立业也在一边睡着了,他也有两下子,身子挺得笔直,嘴里却打着呼
噜。李跑跑被他逗得直想笑,但一丝不安让他没能笑出来。天都快黑
了,也该到上海了吧,可外面看起来不像啊。上海还有这么黑漆马糊
的地方呢?
不久,汽车进站。李跑跑走上去向司机问道:“师傅,这是哪个车站啊?”
“上饶车站。”
“哦,这个车站离外滩远不远?”
“外滩是哪里?”
“上海还有人不知道外滩的?”
“你昏头了,这里不是上海,是上饶,江西上饶。”
江西!李跑跑忍不住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眼泪差点
掉下来。怎么睡了一觉就到了江西呢?他仔细回想上车前的情景——
拥挤的人群里,他远远看到一辆车前插着一个上字头的牌子。他挤过
去问道:
“这是去上海的车不?”
“上呀!”
“是去上海的不?”
“上呀上呀!”
当时,他以为那是售票员催他上车,现在想来才明白,人家那
是告诉他“上饶”。不知何时,朱立业揉着眼睛站到了他身边。对
了,李跑跑想起来,上车前,朱立业曾拉着他的胳膊大声说“上呀上
呀”,当时他还不耐烦地说他“那你赶紧上来啊”。现在想来,定是
朱立业看见了牌子上的字,才来阻止他。
李跑跑恼得直想抽嘴巴子。就凭自己这两下子,何年何月才能找
到媳妇!
“哎,天要黑了,你住不住店?”说话的恰是刚才身边草笼子的主人。
“你说什么?”李跑跑已经对自己的耳朵失去了信心。
“我问你,要不要住店?”
“啊,要,要!”
“跟我来吧。”
不待李跑跑招呼,朱立业倒先跟了过去。他紧跟着那人,
对他手里的几只草笼子颇有兴趣。那草笼子猛一看仿佛一堆稻草,但仔细端
详原来是六角形,稻草之间相互勾连,轻巧又结实。朱立业围着笼子
左看右看,一直到了店里也不肯罢休。
“这就是了。”那人把几个草笼子往店门口一放,冲着店内喊
道,“陈老板,收货了!”店内应声走出一人,四十多岁,虽然身穿
长衫,可腰上却扎了个围裙,看上去颇不相称。见到围着草笼子打转
的朱立业和一旁傻站着的李跑跑,他一下没明白过来:“来福,这,
什么货?”
“当然是你吵着要了十几天的货喽!”来福说着踢了踢脚边的草
笼子,里面仿佛有响动。朱立业刚伸出手想对笼子一探究竟,被这一
踢一响又吓了回来,一个箭步回到了李跑跑身后。
“我是说这二位……”
“哦,他俩要住店,上海来的。”
来福显然听到了李跑跑和司机的对话,早就打了他们的主意。只
是李跑跑现在没心思追究这些,无论如何先过了今夜才能再做打算。
“侬好侬好!欢迎光临长隆酒店。”陈老板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店来,
“来福,这货鲜不鲜?我听说乡下现在到处闹瘟病,你不要拿孬
货害我啊。”
“方圆五十里找不出更鲜更肥的了,不信你当场验一下。”
“我肯定要验的,你先拿到后厨去,交给小刀。”陈老板说完又
转头问李跑跑,“贵客打算住几天啊?饭食要随房还是另点?”
“随便,啊啊,随房。”李跑跑想了想说道,“我们俩住一间。”
“好的,我让他们收拾一间最好的上房。贵客在上海哪里高就啊?”
“我……”李跑跑一时语塞,这个陈老板怎么对上海这么有兴趣,有什么目的?
“不瞒您说,我以前也是混上海滩的,后来……”
话未说完,只听后厨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吵闹声,只听来福说
道:“陈老板,你快来看看这货鲜不鲜,哈哈哈!”
陈老板说了一声“失陪”,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后厨走过去,可还
未走到,便有一只草笼子从帘子后面飞了出来。
“小刀,你干什么呢?”陈老板大声喝道。
“师父,芦花跑了。”里面的伙计喊道,“哎呀,黑爪也跑出来了!”
李跑跑也是厨子,听到这一阵响动,心想该是小孩子手头没准,
跑了些活物。他喝了口水,抬头一看朱立业不见了,四下一扫,只见
他蹲在厨房门口,正在近距离研究刚飞出来的那只草笼子。
此时后厨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等陈老板进去,里面又喊道:“师
父,芦花飞出去了!”只听扑棱扑棱一阵,一只鸡拍着翅膀飞了出
来,正好落在门口的草笼子上。
“这下热闹了。”李跑跑想到。突然,一声炸雷似的惊叫声传来,
把李跑跑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是朱立业。
只见他从地上一蹦老高,然后一把扯下后厨的门帘,
冲着笼子上的鸡一阵抽打。刚落地的鸡,惊魂未定,又经过这一顿抽
打,立马又飞了起来。后厨里面的鸡,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了惊吓,也
一个个拍着翅膀往外扑。眼看又飞出三四只鸡,朱立业瞪大了眼睛愣
了两秒,继而疯了似的在屋里跑了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啊啊大叫。
陈老板未料到这样的场面,他一面追一面冲着朱立业大喊:“不
要打我的鸡,不要打我的鸡啊!”
李跑跑在一边几乎都看傻了,他觉得与其说朱立业是在追打这些鸡,
还不如说他是和鸡一起受惊了,一起在拼命地逃跑。只见他一会
儿蹿上桌,一会儿钻柜子,上蹿下跳之际,还不忘挥舞刚刚扯下来的
门帘,嘴里还不停地啊啊大叫。
就这样,三四只鸡加一个人,整个小店被掀了个底儿掉。陈老板
开始还企图拦人或者抓鸡,后来也被这场面镇住,彻底放弃了抵抗,
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由他们折腾。
足足等了十分钟,几只鸡经过苦苦挣扎,相继飞出了大门,朱立业
才渐渐停了下来。李跑跑赶紧冲过去,将他扑倒在地。朱立业的头
发全都被汗水浸湿,可整个人却如同掉进了冰窟窿,冷得吓人。手脚
和身子不停地打冷战,李跑跑把他扳过来一瞧,整张脸死灰蜡黄,嘴
里大口吐气,却没多少进气。他赶紧掐住朱立业的人中,大声喊道:
“快拿水来!”
半晌,一个小伙计终于缓过神来,端了一杯温水过来。李跑跑喝
了一口,然后扑一下喷到了朱立业的脸上,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然
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过了几分钟,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安顿好朱立业,李跑跑主动找到陈老板。酒店已经上了门板,
可地上破碎的杯盘狼藉还没有收拾。李跑跑见状,在墙角抄了一把笤帚,
准备打扫,却被一个小伙计拦住:“师父不让动。”
“这不收拾,还怎么做生意?不开张,损失不是更大?”
“唉,你有所不知,摔几个盘子事小,跑了活鸡事大。”
李跑跑小心翼翼地走到陈老板面前,扫了扫地上的碎碗片,慢慢
蹲下说道:“陈老板,我这兄弟有点毛病,他也不是故意的,店里的
损失我赔。”
“赔什么?这都是命,你赔得起吗?”
“我知道,那啥,鸡我也赔。”李跑跑四下张望着道,“来福,
是叫来福吧,你那几只鸡卖多少钱?”
“来福已经走了,就算没走,怕也找不出这样的鸡了。”
“乡下养鸡的人多,再找找看嘛。”
“晚了,烧菜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怕是这辈子也做不出全鸡宴了。”
“你也会做全鸡宴?”
“也?谁还会?”
李跑跑道出了自己的过往。他说:“不瞒您说,我也是个厨子,
以前在上海的富人家干活。我听说,上海的大老板林维康家有位名
厨会做全鸡宴。林维康黑白两道通吃,自己家还有好几处厂子,能
被他请去的非富即贵。他本人又讲究吃,所以经常摆全鸡宴,招待贵客。”
“什么贵客,都是些江湖混子!”陈老板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李跑跑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小老板竟有这样的见识,以前大帅提起林
维康和他家的全鸡宴,一脸艳羡。只可惜,他入不了人家的法眼,这
么多年都没能捞到一张全鸡宴的请帖。
“林维康家的厨子也姓陈,是我的师兄。我们师兄弟都是流浪的
孤儿,拜了师就跟着师父姓。师父一生授业无数,但最终只把全鸡宴
传给了我和师兄。全鸡宴分大凤和小凤,我学的是小凤,师兄学的是大凤。”
“看来你师父还是向着你师兄啊,把大的传给他了。”
“开始我也这么想,可师父告诉我,所谓大凤小凤其实并没有高
下之分,只是侧重点不同。大凤讲究的是大而全的排场,小凤则着力
挖掘味道的层次。师父说,他这样传也是因材施教。师兄性格比我活
络,心思也大,他将来定是个场面上的人,学大凤他能把里面的排场
发挥到极致。而我凡事爱钻研,适合研究小凤。我们兄弟二人各精一
道,合则十全十美,分也各有千秋,谁也断不了谁的路。”
“您的恩师果然高明,干这行,师兄弟反目拆台的太多了,他是
怕你们也走上这条路,在手艺上防备着呢。”
“防备艺防备不了心。心变了,人也就变了。师父传艺一年零
九个月便仙逝了,不久师兄就进了林府。开始师兄曾提议我一起去,
说林家出很高的酬金,兄弟一起发财。我当时觉得小凤里面的功夫博
大精深,自己刚刚学了些皮毛,贸然出山搞不好要遭人耻笑,便拒绝
了师兄的邀请。起初,大家相安无事。但渐渐,坊间开始有了传言,
说师兄是师父的唯一正宗传人。小凤只是细微末技,跟大凤无法相提
并论。”
“看来你师兄想吃独食啊。”
“是林维康想吃独食,他想凭借全鸡宴结交名士高人。此人心胸狭窄,
据说曾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大凤和小凤的渊源与区别,事后林维康
大发雷霆,扬言若不把小凤收入麾下,便要把我赶出上海。师兄
后来曾代表林维康来请我,我厌恶他的为人拒绝了,还力劝师兄也离
开林家。可惜,师兄此刻已经听不进我的逆耳忠言,甚至开始与林维
康狼狈为奸。不久,我的噩梦便开始了。在林维康的支持下,师兄召
开了一个记者会,不仅标榜他的大凤是全鸡宴唯一正宗传人,更宣布
要把打着全鸡宴招摇撞骗的小人赶出上海。”
“所以,你就从上海躲到了上饶?”李跑跑闻言一脸的惊骇。
“我何曾想躲,可在上海我连一只鸡都买不到。后来,终于有
人肯给我供给活鸡和原料,但我提前试菜后,舌头便麻痹了,很久都
恢复不了味觉。我依旧不甘心,想外出寻找名医,医治舌头。终于在
上饶,一位大夫让我恢复了味觉,但我做菜的感觉却并没有恢复。做
出的菜肴,不是肉老难嚼,就是味道怪异。师父曾经说过,凤凰要落
在梧桐树上,全鸡宴只有在上海才能生根发芽。我不信,我找遍了上
饶乡下的农户,培育出各个品种的仔鸡,但小凤却再未从我的手中诞
生过。这家长隆酒家,并没有一道菜是出自我手。今天,来福说你
们从上海来。我以为今日怕是老天要成全我了,没想到带来的却是又
一场噩梦。看来,我今生终究做不成全鸡宴了,小凤就要死在我手
里了。”
李跑跑听了也颇为唏嘘,突然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似乎想到了
什么:“陈老板,你研习菜品这些年,虽没有开张,但试菜也试了有
上百次,那都有谁吃过你的试菜?”
“除了师父,就是我自己。”
“你家人都没吃过吗?”
“我,我没有家人。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去了,我便是孑然一身。”
“我看你岁数可比我还大,徒弟都收一堆了,没收个师娘啥的?”
“功不成名不就,哪儿有颜面成家。以前觉得有兄弟便是家,
谁知现在成仇人了。甚至连师父,我有时也忍不住想,为什么他要
把自己的绝学一分为二,让我们兄弟相争。是觉得我资质不够,还是
想让他自己成为江湖上永远的传说,谁也无法超越?”陈老板长叹一
口气。
李跑跑说:“陈老板,我也是厨子,为了赔偿我们给您造成的损失,
从明天开始,我给您白干三天,就做鸡肉,让大家尝尝我的手艺。
若是客人满意,咱们两清,若是客人都嫌难吃,我情愿再白刷十天碗,
以加倍偿还您的损失。如何?”
陈老板和伙计们面面相觑,今天上门的这尊瘟神去掌勺,会带来
什么样的后果?谁的心里也没底。
第三天晚上打烊后,柜台的伙计兴冲冲地跑来对陈老板说:“师
父,咱一个月的买卖也赶不上这三天。”
陈老板自然比伙计们镇定,他慢条斯理地走进厨房,随便在一盘
客人的剩菜中,蘸了一点汤汁抿了抿,脸色一沉,立马问道:“你哪
儿来的小凤秘方?”
李跑跑嬉皮笑脸地说道:“你猜呢?”
“听你的口音像是北方人,你师从的是鲁菜的石宗卜大师还是河南的……”
“你甭猜了,我直接告诉你吧,我的师父就是我媳妇。我媳妇没别的,
就爱吃红烧鸡块,我就整天给她做。她说咸了我就做淡点,她说白了,
我就色儿深点,反正标着她的口儿,就做成现在这样了。现在看来,
我媳妇不愧是大宅子里出来的千金小姐,她尝着好的味儿,大家也都挺爱吃。”
“既然如此,能不能把你的味料清单给我看看?”陈老板说完
有些难为情,“自然各家的秘方都是不外传的,我是有些唐突了,可是……”
“陈老板,别可是了,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配方里少了一味材料。”
“什么?”
“感情。饭不是药,差一丁点也不行。良药苦口,可饭是让人享受的。
我给我媳妇做菜,想着她吃得抬不起头来,心里就美得跟喝了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