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贻瑾神色微微一凝重,道:“还有一层…此刻我便说了,你也是不懂。”
吴七走后,周贻瑾对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喃喃:“其实这个世界上,谁不是身不由己呢。”
这时候戏班的一个俊俏极了的旦角过来,请周贻瑾指点惊梦一折中的几个细节,看着小旦角婉好的容貌,周贻瑾笑了起来,不再想那些烦心的事情,投入到戏班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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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吴家大宅里,蔡巧珠和穿隆赐爷一内一外开始忙碌了起来——既要办婚礼事宜,又要安排搬家,反而是吴承鉴,于这桩婚事上他是个甩手掌柜,因看家里各种进进出出的十分繁杂,就干脆住到宜和行去,诸大掌柜但有公事找他,在这里也会更加方便——这里有一个起卧的房间,当初吴承钧在最忙的时候有时候十天半月都住在这里。只是行里生活配备毕竟太过简朴,把事业当生命的吴承钧能习惯,惯于享受的吴承鉴却不可能久呆。
吴承鉴的办公方式与吴承钧不同,吴承钧几乎事必躬亲——不然也不会短短几年就积劳成疾了,吴承鉴却是抓大放小,上午接见了六大掌柜,到下午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宜和行的位置临江靠水——毕竟大宗货物运输以水道运输最为方便,成本也低——靠近码头的是仓库,靠近街边的做店铺,兴成行和宜和行挨得极紧,几乎是贴在了一起,两家最邻近的仓库还共用一道墙壁。
兴成行过去就是同和行,同和行再过去就是万宝行,万宝行再过去就是宏泰行——一个个的商行,一座座的仓库,连成了一片百年繁华。大半个中国的出口货物从内陆各省汇聚到此,进了仓库,跟着运往外洋,然后收回一船又一船的海外白银。
吴承鉴坐在骑楼上,望着江水,心想:“从这里下船,小艇一划就进入白鹅潭了。”小艇向左可以去神仙洲,向右可以去花差号,但没有疍三娘的神仙洲令人意兴阑珊,而花差号…现在连花差号她也不在了。
吴承鉴一阵烦闷,然而又有些担心起疍三娘来,心道:“她去义庄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想着想着,忽然唤来了吴七:“走,开一艘快艇。”
吴七这几日见吴承鉴闷闷不乐心里正担心,闻言喜道:“去神仙洲吗?”
“去你老母的神仙洲!”吴承鉴道:“去义庄。”
“义庄?”吴七愕然:“什么义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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疍三娘购置建成的这座义庄位置偏僻,远在河南岛东南面,靠近沥滘岛,这里本来土地贫瘠,是疍三娘花了钱整治成一片桑基鱼塘,然而受地力所限,所产也只是中中。
而靠水的地方,又整治了一排的渔村,周围种植树木把义庄围起来,这片树木既是一道林墙,树干长粗了将来又能做棺材,树墙所围的桑基鱼塘加上这个渔村,便是整个义庄的产业,在建成之后将靠这两项来作为义庄的主要收入来源。
义庄周围的田都佃出去,不收银租,收上粮食来直接作为义庄的口粮,渔村、鱼塘为渔村提供鱼肉,桑树所产蚕丝让义庄里的人自己织丝卖点小钱,作为一点创收副业——所有的这些加起来折成白银的话,少得会让十三行的保商们笑话,然而如果运作得好的话,又足以给百来个孤女老弱生养死葬了。
这座义庄的资金来源大头其实都出自吴承鉴,但他自己从没来过,这回是首次踏足。渔村和桑基鱼塘都已经在运作了,如今是冬天全歇着,但义庄里面却正在起屋子,吴承鉴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里正在起一排又一排的屋子,每一间都狭小憋窄,只能容下一张小床,一个柜子,一张小桌,此外就连回旋空间都不大——睡一个人略宽松,住两个人就显得挤了。每排屋子有个公用的灶台,整个义庄有个公用的澡堂子。
吴承鉴和吴七、铁头军疤一路走着,也不问路地随走随看,这些屋舍的设计图其实他都看过,但看过图纸和亲眼看见毕竟是两回事,住习惯了大宅子的人,陡然看见这些房屋不禁皱眉道:“这些屋子也起得太小了。”
吴七也道:“对,这怎么住人啊!”他的房间也不止这么大啊。
铁头军疤却说:“这些房子通风、采光都很好。墙壁屋瓦也都很厚实,扛得住风顶得住雨,做饭睡觉又都方便,都是好房子。我将来老了,也在这里弄一间住吧。”
吴承鉴骂道:“你这话说的忒没出息!我一年给你的银子就够你在广州城内起一座大宅子了,要是跟我跟到你老了,自己去办个小商行都足够了,说什么来这里住的丧气话。”
铁头军疤却说:“省城里的大宅子花费太大,眼红的人也多,不如这里,几斤粗米就能过一日,三亩田租就能过一年。也没人眼红也没人嫉恨,这里才是能长久的。”
吴承鉴就不说话了——实际上这本来就是这座义庄规划的本意,当日疍三娘想建这座义庄,却不希望这座义庄建成之后会变成一个吸吴家血的无底洞,所以周贻瑾就给她做了全盘的规划,选择了这么一个偏僻贫瘠的地方,因为偏僻贫瘠所以不会跟别人造成冲突,也因为偏僻贫瘠,所以建成之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多半也不会来争夺——一个产不出多少现银的地方,争来做什么?
就连房子的设计也都贯彻这个思路:虽然把屋子建得坚固结实耐用,但却狭窄寒酸,让富贵者见到之后不起来夺占之心,却足以让老弱们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