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了吉山一眼,冷笑道:“满十三行这么多人,谁不能开刀,却挑了这样一个硬茬子,吉山老爷的眼睛,却是半瞎!”
吉山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一刹那间汗流浃背,额头也有冷汗垂下,脚都有些软,叫道:“刘公…”
刘全没等他说完,就道:“老朽要借吉山老爷的地儿,与昊官把盏谈心,不想被旁人打搅。吉山老爷,可成?”
吉山忙道:“行,行,我这就让人出去。”
更无二话,把管事、随从、奴婢,连同蔡士文等全都轰走,这才来到刘全身边,看看刘全没有留自己的意思,忙道:“我也到门外去。”
等吉山也出去后,刘全走过来握住了吴承鉴的手,态度十分亲热:“昊官,来,坐坐,老朽对你一见如故,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吴承鉴笑道:“我与刘公相见,也觉面善,想必是前生带来的缘分。”
两人握手大笑。
刘全高声叫奴婢送了两盏茶进来,然后亲亲热热地与吴承鉴对坐,彼此都喝了一口茶,这才道:“昊官啊,你我既然一见如故,场面话就不说了。只说接下来这场事该如何了。”
吴承鉴道:“我等身为保商,自然要体念和中堂的难处,更要为皇上分忧。国库内府若是空虚,非社稷之福。我等保商虽然没多少能耐,但如果花上一点银钱,就能上解万岁爷之忧,下助和中堂之事,那不但是十三行的责任,更是众保商的福分。”
刘全笑道:“但现在十三行除了你家,都没钱了啊。”
吴承鉴笑道:“现在大家都怕着,人人捂着钱袋子,所以没钱,只要大家都不怕了,把钱都拿出来,广州的市井马上就会繁荣起来。那时要多少钱,有多少钱。”
刘全道:“那怎么样才能让大家都不怕了呢?”
吴承鉴道:“只要内务府充盈了,大家就都不怕了。”
刘全道:“可现在内务府空虚着啊!”
吴承鉴轻笑了一声,道:“谢原礼劫持同行茶叶,这样的保商是十三行的蛀虫,理应抄家发卖,抄没的产业,我们吴家愿意出钱买下来,这样内务府不就充盈了吗?刘公,这样做合适么?”
刘全笑道:“合适,合适!再合适不过!不过吴家的银流,吃得下整个谢家么?”
吴承鉴笑道:“吴家吃不下,不是还有潘家、卢家么?到了该上桌吃肉的时候,大家马上都会变得很有钱的。万一到时候还不够,就请刘公帮帮忙,把谢家的产业,也买下来一点吧。”
刘全哈哈大笑,忽然笑声一顿,盯着吴承鉴的眼睛说:“朱总督的人,应该找过你吧?”
吴承鉴心中一个凛然,脸上却还保持着克制的笑容。
刘全笑道:“总督老爷那位师爷,手段是不错的,我也是从蛛丝马迹之中,才猜到他应该见过你,而且不止一次。可惜老朽也没能探到更详尽的事宜了,否则就没有今晚的事情了。不过你见过总督老爷的心腹,却没准备来坏中堂大人的好事,可见昊官这个心,还是向着咱们中堂大人的。”
吴承鉴道:“吴家是生意人,要把宝押在能赢的那一边。吴承鉴别的不懂,只清楚一件事情:万岁爷坐庄的局里头,中堂大人不会输!”
刘全一听,放声大笑:“不想身处广州蛮南之地,还能有昊官这般见识的人,难得,难得!”
吴承鉴道:“见识只是其次,身在十三行,最重要的还是秉持一颗忠心。只要内有忠心不变,外有办事的手腕,老老实实地当差办事,我相信无论是万岁爷还是和中堂,都不会亏待我们吴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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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全的眼睛,寒光一闪。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了七八个计较。
刚才他和吴承鉴的对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有坑,几乎每一句话都有内外两层意思。吴承鉴话中藏话,但有一些也未必就是绝对的。
比如说同样要抄了谢家,未必就只有吴家拿得出钱,深不可测的潘家也有可能能拿得出这笔银子来,只不过这样的话就还得去和潘家去谈——结果如何尚未可知,自然没有现在就答应了吴承鉴来得方便。毕竟吴承鉴在这么艰难、又有机会投靠朱珪的情况下还能克制得住,从某种意义来讲,已经是一种很难得的输诚了。再去和潘家谈,潘家还未必就能这般忠顺,说不定看着和珅这边为难了,还要提出什么要求来。
再则,吴承鉴既然能与两广总督府那边直接说上话,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其它后手,若是不答应他的这个提议,他万一再拼个鱼死网破,把朱珪给引入局中,事情再起变化,则后果将难以收拾。
相反,若是留着吴承鉴,对和大人以后在广东局面却是利大于弊,毕竟吴承鉴在这一次风波当中,已经展现了非凡的手腕和强大的能量。这样的人,与其推到敌对阵营去,不如留在麾下做犬马。
七八个计较闪过,刘全已算准吴承鉴的这个提议虽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却是眼前最方便、最保险的一个。他代表着和珅,和吉山立场大同而小异,广州这边的商场格局,还有吉山的心情爱憎,和大人哪有兴趣理会?广州这边只要能安稳地、持续地为北京那边提供大量银流就可以了,北京那边的棋局,才是真正的大势所在!
这些念头说来话长,但在刘全的脑海里也只是一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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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他满脸堆笑,右手握着吴承鉴的手,左手拍拍他的手背,说:“你放心,这广州神仙地,山高皇帝远,在这里和中堂也需要能办事、有眼色的人,总不能手里抓着的,都是一堆吉山这样自以为是的糊涂货吧?你既忠心又能办事,中堂大人那边便不会亏待了你。以后你有什么事情,不用通过别人,直接来告诉我。”
这句话竟将吴承鉴与吉山相提并论,又答允了吴承鉴能与他建立直接的通信渠道,这代表着什么,吴承鉴自然一听就懂,脸上就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来,说道:“吴承鉴代整个吴家,预先多谢中堂大人垂顾,也多谢刘公美言。”
刘全又道:“你可还有什么话,需要老朽带回去给中堂的么?”眼下既已决定要用吴承鉴办事,就不妨给多两句安抚。
“没有了。”吴承鉴道:“不过刘公这一边,吴承鉴却有一事相求。”
刘全笑道:“你我之间,提什么求字,直说好了。”
吴承鉴道:“我这一次被迫反击,可把吉山老爷得罪大了,不知能否请刘公做个中人,让吉山老爷莫因此事再记恨小人了。”
他没有得寸进尺,提的这个要求,刘全不但能轻易办到,还能让自己欠刘全一个不小的人情。想必过了今晚,宜和行昊官所欠的人情会变得相当值钱。
刘全笑着看着吴承鉴,笑容中满是欣赏:“放心,放心,这件事情,我不但自己会去说,还会再给你向中堂大人求一封手书。你们都是能为中堂大人办事的人,彼此和睦,才是佳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