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未落他就被打脸了,又见八个少年举灯而入,走上戏台,依旧排成一行,站在那八个壮仆之前,这些少年都才十三四岁年纪,个个唇红齿白,用雌雄莫辨的声音朝着玛瑙珠帘的方向唱道:“山西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为银杏姑娘点灯。”
又是八盏金灯挂了上去,瘦客商一时无语。
胖客商笑道:“虽是三家联手,但十六盏金灯挂上,也算压人一头了。”
然而就见八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碎步而入,仍然是一人一灯,八人走往戏台时恰好经过蔡清华身边,蔡清华细眼一看,心道:“这些不是普通奴婢,八个全是还未成年的扬州瘦马。”
那八个少女上了戏台,依旧是齐声说话,八人一起也是娇声细气的:“山西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为银杏姑娘点灯。”
二十四盏金灯挂了上去,玛瑙珠窗内银杏依旧笑得合不拢嘴。不想那八少年、八少女又同时跪下,齐声道:“奴才(奴婢)奉命伺候姑娘,还望姑娘不弃。”这不但是点灯,且是连人都送了出去。
今晚能进这神仙洲的,多少都有些身家,可山西三姓商人如此大手笔,还是将众人都镇住了。
蔡清华忽然心头一动:“乔、曹、范乃是晋商大家,忽然在此炫富,只是偶然?还是有所图而来?”想想广州这块“神仙地”不但华洋杂处胡汉暗斗,更有十三行这块天下第一肥肉在,引得南北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东主这一任两广总督,怕是不好做。
众人议论纷纷中,三层楼上琥珀珠帘被掀开了,一个胖公子朝前露出半边身子在栏杆外,肥腻的手指刷的亮开折扇,这扇窗子正好在蔡清华这一桌的头顶,他就是抬头也看不清那公子的面目,因楼距不高,反倒是那肥胖的手指与吊着块通透翡翠的扇子瞧了个分明,心道:“似乎是文征明的字。可握在这只油腻的手里头,真是有辱文氏之才情!”
就听那胖公子朝着对面珍珠帘说:“吴三少,那帮山西佬都骑到我们头上屙屎拉尿了,你再不出手,别说三娘今年魁首宝座保不住,我们广东少爷的面子也都要丢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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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帘也被拉开了一角,帘内坐着的两人果然是吴承鉴和周贻瑾,蔡清华望见周贻瑾,忍不住直了直身子。
吴承鉴也摇着一柄折扇,笑道:“今年广东人的面子可别指望我,我大嫂扣着我的月例不放,小爷我今天一盏金灯都凑不齐。还是蔡二少你上吧。今天咱广东人的脸面,可全看你了。”
那蔡二少摇晃折扇的手顿了顿:“吴三少,你讲真的讲假的?”
吴承鉴笑道:“我每个月一到月底,从来都是‘月光光、照钱囊’,你什么时候见我有存过钱的?现在虽然是月头,但月例被扣住,我就是个穷光蛋。”
蔡二少笑道:“要真是如此,哥哥我就真是胜之不武了。碾压那些外乡佬全没半点意思,本指望着和三少来一场龙争虎斗,没想到却变成我蔡某人的独角戏了。”
他挥了挥手,叫道:“把大窗户都给我打开了!”
神仙洲是数十艘船链接起来的一座浮寨,首层四面以舱为房,但为了采光通风,还是在东西两侧开了四面大窗户。二层面积不到首层一半,东西两侧也各开了两扇大窗。这时蔡二少一声令下,十二扇窗子同时打开,江风吹了进来,众人迎风朝外望去,却见窗外一片乌蒙蒙。
蔡二少回头,想是对着屋内的那位花魁,笑道:“小樱,今天就不给你挂金灯了,我们换成几盏铜灯玩玩吧。”他再一挥手,早有帮闲传出话去,甲板上就有人齐声高叫:“蔡二少有命,点灯!”
就看见东西两侧的窗外,灯光数十点数十点地亮了起来,把原本乌漆嘛黑的江面渐渐照亮,照出了数十艘画舫的轮廓,众人这才看明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神仙洲的两侧停满了画舫,东侧二十四舫,西侧二十四舫,每艘画舫都挂满了铜线掐丝花灯,每舫上下五排,每排二十盏,一艘船就挂满了一百盏,四十八舫,就是四千八百盏,一灯当十两资费,那就是四万八千两足色纹银。更别说那数千花灯制作之费、数十画舫调用之资!
这成千上万的白银,眉头不皱一下地砸下去,就为了博取美人一笑。
“这一手,漂亮啊!”胖瘦客商同时赞叹道。
蔡清华自诩来自京师见多了大场面,这时也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他看不见头顶三层楼上那位沈小樱姑娘的情况,但想必此时必是心花怒放满脸笑意吧。
就听蔡二少笑着,对珍珠帘说道:“三姐,不好意思,今年只能请你让贤了。这神仙洲魁首的位子该怎么坐,回头还要你给我家小樱传几手经验。”
珍珠帘内,传来一个爽快的女子声音:“好说好说,我也正要封帘,有小樱妹妹来接我这花魁之首的位子,那是正好。”
神仙洲的花娘子洗手不做了,谓之封帘。珍珠帘内的这位疍三娘是粤海声名远播、才貌双绝的花界状元,连续两年的神仙洲魁首,不知多少人为博她一笑而愿一掷千金,羊城花行的姐妹也多唯她马首是瞻,这时陡然听说她要封帘,整个神仙洲都惊动了。
吴承鉴似乎也有些意外:“真决定要封帘了?”
珍珠帘内,疍三娘笑道:“这营生,难道还能做一辈子不成?”
吴承鉴笑道:“那倒也有理。既如此,那今天可就是你的好日子。我月例没下来,金灯是没有了,手里的那些玩意儿,你挑一件吧。”
疍三娘也不露面,就在珍珠帘后说:“随便你送我什么,我都欢喜。”
吴承鉴笑道:“你这么说,我更不好随便了……有了!就送那个吧。”他招了招手,把短腿查理叫了来,耳语了几句,短腿查理一听叫了起来:“上帝啊!三少,你说真的吗?你竟然要送她那个……虽然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说不爱江山爱美人,可要送那东西,也太……”
吴承鉴道:“快去快去,你一个英吉利人,学什么北京贫嘴!”
短腿查理就溜了出去,众人虽然都有些好奇吴家三少要送什么“玩意儿”,但等了好一会没消息,就都且放下了,早有老鸨龟奴四处穿梭,将生意做了起来,莺莺燕燕和白脸相公们各自上前,有找熟客的,有找新客的,上下三层楼,无论大有钱人还是小有钱人,个个都美人在抱,花酒满杯。
蔡清华也叫了个小相公给自己斟酒。
正在莺歌燕舞,忽然从大厅到四小筑,三层楼船整个儿摇晃了起来。
“哎哟,哪里来的大浪?不是说神仙洲风吹不动、浪刮不走吗?”
“不会是起台风吧?”
“胡说八道,现在这时节,哪来的台风?”
过没多久,就听外头有人大叫:“停下,停下!这东西不能开太近!”
所有人都觉得荡漾的感觉更明显了,许多人都纷纷跑到窗边,就见在灯火照耀之中,东南方向开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极高极大,似鲸鱼却在水面,似山岳却会移动,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等那东西夹带浪花冲得更近,黑压压地压了过来,一时收势不及,嘎啦之声连响,当场就压碎了七八艘画舫,那些个画舫上的船夫个个急忙跳水逃生。
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艘能走远洋的西洋巨舰,船板厚如城墙、桅杆插天挺立,直逼到神仙洲极近处才算稳了下来,停船时引起的浪花,又将神仙洲冲得微微一荡。
这时再从窗口望出去,已经看不清这艘巨舰的全貌了,只看到一片巨大的木墙挡住在了外面。
所有人都看得心中惴惴,幸好这船虽是战舰的样式,却没有装火炮,就听吴承鉴笑道:“三娘,我委托英吉利人打造的这艘‘花差花差号’如何?你是水上人家出身,上岸不方便,既然要封帘,这神仙洲也别住了,以后就搬到‘花差花差号’上罢。区区薄礼,还请三娘笑纳。”
众人这才知道,吴三少刚才所说要送给疍三娘的“玩意儿”,就是这艘远洋巨舰!
这么个庞然大物,不提舰船里头的东西,光是船舰本身,莫说几万两银子,只怕十万两也打不住!
吴承鉴又朝外对着琥珀帘这边,笑道:“这玩意儿太过笨重,刚才不小心压坏了蔡二少好些个画舫花灯,回头等大嫂把我的月例发下来,吴三在望海楼上摆酒,给二少赔罪。到时候要叫几头醒狮、要摆几天流水,二少说了算。”
琥珀帘啪的一声被甩下来了,二楼雅座上,好些个帮衬吴承鉴的纨绔子二世祖纷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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