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鸣极缓地眨眨眼,在昏暗车厢里静默了会,眸光茫然地散在她面上,
待到视线渐渐聚焦,他才盯凝着她血色红润的唇,轻声道:“抱歉。”
“过了今夜,以后便不会了。”
今夜月圆。
待到圆月升起时,他将用她喂养蛊虫,得此增益后,自然不会再贪眠嗜睡。
这声抱歉,就当是提前感谢她献祭一身血肉罢。
这般想着,春鸣浅浅勾起唇角,挑开车帘,笑吟吟地步入了雨幕,荡起的铃音在沙沙雨声中格外清脆空灵。
“等下等下,还没打伞呢……”
一眨眼的功夫,雨水就浇湿了他的乌发和衣衫,兰璎被他这无所畏惧的模样吓呆了,连忙提起包袱,打开油纸伞追了过去。
少年神色温和无害,兰璎自然不知道他已经暗暗计划着解决掉自己。
心里还怪道他分明说是要用还魂草助眠,可看他这样子,哪里需要助眠了?
别人是夜里失眠白日还得爬起来干活,他是夜里“失眠”但白日里呼呼大睡。
道观来往的香客和道士不少,雨势渐大,雨声将步履声和谈笑声齐齐湮没。
想到他方才说的“抱歉”,兰璎凑近他耳边解释:“我没怪你。”
“待会进了厢房,你继续睡便是。”
*
道观依山而建,处处清幽。
待道士领路进了供香客歇脚的厢房,兰璎扯着春鸣的衣袖让他到榻上继续睡,自己则和褚棠枝一起去用午膳。
回来时已过午时,兰璎收起油纸伞,携着一身清冽水汽进了屋。
道观厢房简陋,没有里间外间之分,只一条床榻摆在窗边。
兰璎揉着困倦的眼,后知后觉地发现春鸣占了床榻,她就没地方睡了。
墙边还有只橱柜,她打开看了看,有一只枕头和一床棉被,但没有多余的褥子。
兰璎沉思了一瞬,决定不委屈自己。反正春鸣只是盘坐在那,占不了多少位置。
躺倒榻上时,银蛇不知怎的醒了,蜿蜒爬到她身上,不停地吐着蛇信。
兰璎听说蛇是用蛇信来感知气味,见它吐进吐出,也不知是在闻什么。
但银蛇冰冰凉凉的,她刚从雨里回来,只想在暖乎乎的被窝里睡个午觉。
于是她将银蛇抓起来又揉又搓,一会儿盘成团,一会儿拉直伸长,一会儿又扭成蝴蝶结。
直到银蛇不耐地朝她龇牙,尾巴啪啪乱甩,她才哈哈笑着松手。
银蛇服了,迅速溜回了春鸣袖中。
天色昏暗,雨声沙沙。没了捣乱的,兰璎很快裹着被子进入梦乡。
清浅规律的呼吸声甫一传出,她背后那盘坐在墙边的少年就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乌云阴沉,敛去大半日光。
屋里暗沉沉的,春鸣兀自静默端坐,柔亮平滑的乌发垂落颊边,神色不似以往淡然。
那双乌润的眼睛里眸光涣散,与先前醒来的那回不同,此时他双颊泛着粉,呼吸稍急,乌睫蝶翼似的轻颤。
眉头微蹙,茫然,又不解。
若兰璎此时醒着,一定以为他是不是淋雨发烧了,烧得脸都红了,脑袋也坏掉了。
银蛇察觉到不妙,缩在袖子里不动,然而春鸣还是把它拎了出来,缓缓举至眼前。
眼帘低垂,语气温和,却又比远比这春雨凛冽得多,夹杂着来由不明的烦躁:“做什么要乱跑?”
“都跑到别人身上去了。”
银蛇像条死鱼一样在他手里不动弹,只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吐了吐蛇信子。
“我知晓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压下那股烦躁,眸中的茫然散去,泛起了细若星子的微光。
他弯着眉眼,尾音隐隐上扬,彰显出此时的期待与兴奋:“你也等不及了,是不是?”
银蛇“嘶嘶”地吐着蛇信,似是赞同。而捏住蛇身的指尖下,是如水沸般游走涌动的蛊虫,在肌肤下鼓出各种诡异的形状。
“将要日落了。”他把银蛇重新揣进了怀里,一下下抚着,语调轻快。
“很快了。”
昨夜和车夫、褚棠枝轮流驾了会车,兰璎这一睡,竟睡到日落西斜还没醒。
春雨暂歇,最后一缕余晖也消逝在天边,月上树梢,洒下清辉。
今夜银月圆满。
四周静悄悄的,只余偶尔掠过枝叶的风声,以及混入风中的吱呀虫鸣。
少女在好梦中翻了个身,面对着盘坐墙边的少年,以及……涌动而来的黑乎乎、胖嘟嘟的蛊虫。
手掌缠着的绷带不知何时散开了,掌心伤口仍未好全,甚至在挣脱白穰时再度裂开。
此时刚结了一层薄痂,血色鲜明,在月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春鸣抵墙而坐,窗扉对开,月华迷雾似的笼着他身前的少女,却没能照亮他的五官。
面容隐于黑暗中,不知是正在弯眸浅笑,抑或是卸下那和煦乖顺的伪装,展露出镌刻在骨子里的顽劣与嗜血。
瞧不见,辨不明。
只能瞧见那蛊虫扭动身躯,一步一步攀上兰璎手心,速度不快,却坚定地爬向那鲜红、温暖、馨香的血肉。
月色正好,少女酣眠,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未有察觉。
连指尖都未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