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工匠没有察觉史班眼神里的紧张,虽然他们入谷前是乞丐,更以前是佃农,但那也是知道钱庄的,虽然没见过,也听说过钱庄的银票是可以当银子用的。随便买点什么都要称碎银子确实麻烦,大明朝的铜钱又不足值,有了标准凭证自然方便。至于信任不信任这银行的问题,几个工匠根本没想过,这银子就是五源谷发的,自然不会害怕头领又吞了回去,一听都说好。史班听了这一声好,心里乐开了花,倒觉得比攻破“炮管自紧”难题还要开心。这是大事,史班便停下手头事情,带着赵玉去找董学普。
董学普正在办公室处理些报告。如今五源谷摊子大了,石碌矿山、小南关集市和五源谷内部的运营几乎都是董学普在管,不可能每件事都亲历亲为。他制定了各处的管理办法,安排了几个机灵的汉子,各自维持几个条块的日常运营,遇到问题才向他汇报。比如,在小南关集市,他制定了《市易简法》,让赵武根据这个法处理“小南市”的集市管理。遇到《简法》不能处理的紧急事情,回谷当面向他口头回报,而其他要汇报的驳杂事务,每日送来书面报告,供他了解处理。形成了一套行政管理系统,目前运转颇为顺畅,以至于其他几个穿越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五源谷已经有了这么大一摊子杂事。
董学普见到史班,笑着迎过来,在办公室的木沙发上给史班倒了水。史班见他桌上的文件,一时好奇过去看了看,半晌说,“老董你这有一套啊,有没有监督机构?”董学普笑了笑,道,“有四个人轮流监督各处。”顿了一顿,又道,“说吧,今天是来要什么东西!”史班也不客气,便说了要办银行的事情。董学普当然也知道银行对一个近代国家的重要,又觉得这第一家银行事关金融命脉,也想安排些人手,便说,“这么大一摊子,赵玉一个人怕要累坏了,我看让赵武配合赵玉一起做!”史班这时兴头来了,却不想董学普插手这事,否则以后事事掣肘,哪里做的了事情,赶紧说,“没事,我自己在搞这个,赵玉只是配合我,你也多提意见,加强督促提高。”董学普见史班把话说死,也不好再说什么,想来史班这人私心也不重。便说,“也行,要什么东西?”银行产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信息不对称,必须有足够的信息获取触手。史班想了想,说,“我要开些分支行,五源谷里要有个庄子做总部,小南关和石碌矿山要有个铺子,山前港那里也要个大庄子,以后慢慢把总部搬过去。”董学普一沉吟,说,“山前港那边你要和秦明韬说说。”史班点了点头,说,“其他三个地方的房子,什么时候能给我?”董学普说,“一下子要这么多屋子,等我腾一腾,要一个月吧!”史班把手摇个不停,发挥他一贯的二楞子脾气,说,“一个月?黄花菜都凉了,最多一个礼拜!”董学普无可奈何,说,“好好,一个礼拜给你腾出来。”史班想了想,又说,“再给我买些纸笔,还要配十几个人。”董学普苦笑着说,“新的人手庞宁在招,你要和他说。”史班愣了一下,见董学普样子是不肯抽现有人手了,便道,“也是,行,现在到处都缺人,你一个礼拜以后可得把房子给我腾出来!”董学普苦笑着说,“遵命,史头领有令,岂敢不从?”史班笑着说,“你这又损我!”史班办完了事情,这才想起说几句客套话,东拉西扯一番,便欣然告辞了。
史班回了铁器工厂,就开始制作那些小额存银凭证,也就是五源谷的货币。在世界货币史上,不停上演地就是防伪和伪造技术的战争。对于一般的货币发行者来说,任何依靠凭证本身的标识性防伪能力,都是不值得信任,迟早将被伪造者掌握。不过在史班这里,这个问题相对简单,史班拥有领先于时代的技术,明末工商业者没法模仿。
南海银行的小额存银凭证,或者说南海银行的货币所用材料,毫无疑问,是用五源谷的特产优质钢材。钢材做钱币材料自然不是最好的,如果多年不用,钢币会生锈,需要用食用醋进行表面清洗。但除了这些仅有五源谷能大规模生产的钢材,史班想不到其他的防伪材料,适合制作钱币。高温下把同样大小的高碳钢和生铁用机械压在一起,同时刻上面值和防伪标识,就是五源谷的钱币了。钱币的重量依面值不同而不同,最重的是一两银子的钱币,重三十五克,拿在手上颇有大洋的手感;最轻的是一分银子的钱币,十克重,大概比后世一元硬币稍重一些。至于一分银子以下,也就是0.01两银子以下的货币单位,史班觉得没有铸币收入,所以决定还是使用明朝的铜钱。
这种钱币的防伪,是利用钢面的硬度,以及压力机压出的防伪小字来实现的。高硬度的钢面在一般铁器上轻轻一刮便会刮出痕迹,而五源谷外只有昂贵的百炼钢能够达到这样的硬度效果,用来伪造五源谷钱币显然不划算。同时用来防伪的小字精度也很高,一点五厘米长地方写了“南海银行存银凭证”八个字,手工仿刻这种精度的钢印,可行性几乎是零。而生铁和高碳钢粘合在一起,一方面提高了伪造难度,另一方面也消除了钱币被回炉重铸,以小面额钱币材料重铸大面额钱币的风险。种种防伪措施合在一起,当真是万无一失。
董学普几天后果然帮史班腾出了房子,史班连南海银行的招牌也挂了起来,先用块红布封着。万事具备,只等庞宁招到廉价农民工的东风,就可以开张做银行家了。
庞宁此时却快到广州了。在诗会上,庞宁和夏居华一唱一和,不留痕迹地把李公子捧到天上去以后,李延正一开心,居然免费把船借给了庞宁,期限两个月。当然,这两个月船上人员的工资要庞宁开。李公子这条船是一条典型的广船。广船产于广东一带,海南也有船厂能够制造。广船船体的横向结构用紧密的肋骨跟隔舱板构成,纵向强度依靠铁力木龙骨维持,头尖体小结构坚固,很适合在台风频发的南部海岸使用。李公子这艘长三十六米,宽七点八米,吃水二米多,在昌化是最大的船了。庞宁大概算了算,排水量有近二百五十吨,装上一百人问题不大。
船老大是个皮肤黝黑的广东人,受了李公子交待,一路听庞宁指挥。不过听说了庞宁去广西是想招收流民做长工,他说广西几年前倒是挺乱,这几年没出什么事情,没什么灾民。建议去广州,广东北边有人造反,前几个月他在那里看到好多逃民。庞宁闻言,想到夏氏兄妹便是从赣南避祸才来到昌化,想来那些穷苦百姓没钱渡海,应该有不少聚在广州,便听取了船老大的建议。等货物装好,船老大放了个小祭坛,拉着一船人拜了天后妈祖娘娘。船上补给充足,水手们拉起风帆,从昌化出发,绕过琼州海峡,途中不靠岸直接开往广州城。
庞宁当真是第一次坐中国古代帆船,现在正是六月,是南海风暴常发的季节,这广船吃水颇浅,晃晃悠悠地摇摆幅度颇大,让庞宁心惊地不行。广船比起同时代的西方帆船在长宽上都不逊色,但吃水较浅,水面上也不高,船舷离水面不过两三米。甲板下面也就一层,用木板隔了几个小房间,里面几个做货舱,上下梯子旁边几个舱室就是水手住的。庞宁带了一千匹海布,扔在货舱里,船老大嫌货物太轻,搬了好多淡水和石头来压舱底。船虽然晃地厉害,一路斜着帆开得倒是挺顺利,不到五天就接近了广州。刚看到地平线,船附近海面上就零星看到一些渔船商船了,船老大走到船首,指着前面地平线说,“公子,这就快到广州了,您这是第一次来吧。”庞宁扶着船舷点了点头,那船老大说,“广州怕是咱大明朝最热闹的港啦,啥吃喝玩乐的都有,您可要好好玩玩。”庞宁笑道,“这有什么好玩地方?”那船老大看着前面遥遥可见的广州城,道,“广州府有八景,这粤秀山、象山、荔湾不过是些林子,咱琼州府也有,药洲如今已经不在了,珠江晴澜这景色公子一会自然见到,倒是穗石洞天和番山云气值得一游,还有玄妙观,那菩萨灵验的很,观下有口东坡井,读书人管那叫做‘琪林苏井’。”
船离海岸越来越近,附近到处都是密集的小渔船,船从西面插入珠江入海口,但见两边船舶往来不休。有带着方巾的秀才,雇人划着小舢板贩运货物。有两三层楼高的大福船,气势汹汹地划江而过,庞宁还看到一艘貌似卡拉维尔·雷登达式的三桅西方船舶。船首有固定的斜桅,后桅用三角帆,其余桅均用横帆,艏楼和艉楼都很高。庞宁问船老大,“那是弗朗机人的船吧!”船老大眯了眼睛看了好久,道,“庞公子好眼力,那是弗朗机人的快船,船不大,跑的贼快,我们的船都追不上,上面还有大炮。”庞宁笑着说,“那也不一定好!”话音未落,庞宁突然重重一拍船舷,傻傻地看着珠江里面。船老大暗自诧异,顺着庞宁的眼光看过去,红毛人的五层大帆船正慢慢驶出珠江。
作为一个资深船舶迷,作为一个不可自拔的欧洲木帆船控,看到心中的圣物,横行大西洋二百年的三桅盖伦船,庞宁当真是心潮澎湃,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拱卫着伊比拉亚的明珠,一度征服了半个世界,由克拉克帆船改进而来的西班牙大帆船啊,咱今天也算亲眼看到你了。这穿越被雷劈,也不是白劈的呀。那艘三桅西班牙大帆船缓缓开了过来,有着盖伦船典型的低船首,上面有个白鲸船首像,高大船尾了望台和中国帆船迥然不同。船长足有五十米,中间有八门四磅炮,船首也有一门船首炮。船老大见那船驶过来,呼喝着让舵手稍微调整了下航向,避免和他接近。庞宁正想再看清楚些,就看见两船距离逐渐拉远到四、五十米,大感失望,又往船侧走了几步。船老大说,“公子,那船吃水深,掀的浪深,还有大炮,别太近的好。”庞宁看了看船老大,很不爽的点了点头,道,“怎么今天这么多洋人的大船?”船老大一脸不解地问,“洋人?”
庞宁这才想起,这是郑和开着福船下西洋的大明朝,不是四面挨打,奴颜屈膝的清代,不是丧权辱国,给洋人摇尾巴却把汉人视为四等民族的后金,哈哈大笑,道,“不是洋人,是夷人,是夷人!今天怎么这么多夷人?”那船老大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说,“这会正是广州府夏市最热闹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丝绸铁器、珍奇宝贝都集在这里,弗朗机人红毛人都赶着过来办广货呢!”庞宁听着夏市,不禁一愣,这广交会四百年前就这么有名了吗?看着远处灰蒙蒙一线广州城墙,笑道,“好,我们也去逛一逛这广州府的夏市!”
那船老大见庞宁的兴奋劲,似乎有些不忍,道,“公子,我们这还不是直接入广州,我们要去五里到游鱼洲下货,否则市舶市的老爷们还不把我们的货吃了!在游鱼洲靠了船,我们便入城。”庞宁闻言一愣,什么市什么司的倒是没听懂,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怕官府查,哈!原来这横行昌化县的李员外,这风流倜傥的李公子,做的是是走私的买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