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韩愈:如何歌颂一场中兴之战(一)(1 / 1)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李商隐,《九日》(843年)

一、贼斫

吾身许报主,何暇避锋镝。

——唐,武元衡《塞下曲》

长安春试进士科考的是帖经、诗赋及时务策三科,帖经需要死记硬背久久为功,诗赋多多少少是靠天吃饭的,至于时务策,则是可以临阵磨枪的,而且临阵也必须磨枪。

洛阳秋试之后,令狐子直便重点准备策论,复习的第一课便由令狐壳士亲临书房讲授,李义山一并受教。

令狐壳士说,安史之乱以来,大唐最大的时务便是藩镇割据,话说宪宗元和年间(806年—820年),与朝廷抗礼的藩镇有四家,山东的淄青节度使、河北的成德节度使、河南的淮西节度使,还有地处三家之中的魏博节度使,元和七年(812年),宪宗招降了魏博,孤立了淮西。元和九年(814年),淮西节度使去世,儿子吴元济自任节度留后,代行节度使权力,这是要世袭,朝廷不再姑息了。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宪宗召集了一十六道兵马,宣布讨伐淮西。严公(严绶)曾在河东屡立军功,朝廷封他为淮西招抚使,率领主力出征。那吴元济犹如困兽,殊死抵抗,严公进入淮西五十里,就打不动了,严公散尽近年积蓄犒赏兵士,兵士也不用命,几万兵马只得在淮西边境苦守。三月,忠武节度使李光颜在临颍、南顿接连击破淮西军,五月,李光颜在河曲自毁墙垒,亲率护卫出营冲杀,不顾儿子抓鞍阻拦,数次深入敌阵,一战击杀叛军数千人。吴元济因此承受重压,居然铤而走险,与成德、淄青二镇暗中勾结,图谋不轨。当时战事相持,朝中意见不一,左相武元衡、刑部侍郎裴度主战,成德、淄青二镇便在此关节暗下功夫。成德派遣使者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宪宗不理,使者又去见武元衡,会见时不讲礼节,说话傲慢,被武元衡骂了出去,成德便又上表诋毁武元衡……成德与武元衡因此结怨甚深,元和十年六月初三,便发生了亘古未有的血案。

李义山问,可是武相被刺案?

令狐壳士说,正是。那日的事,还是从白乐天说起吧。白乐天时任赞善大夫,是太子随从,正五品上,每日需到大明宫紫宸殿参加朝会;某时任翰林学士,负责起草宪宗诏令,每日需到大明宫翰林院坐衙,翰林院在大明宫西厢。

白乐天住在长安城西南的昭国坊,出坊向北走一坊,东边就是靖安坊,武相的家在里面,再往北走四坊,就到了长安路,那是多数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也是个热闹地方,它的西北是皇城,东北是崇仁坊,驻有各节度的进奏院,东南是平康坊,风流薮泽之地,西南是务本坊,国子监在里面。某住在务本坊西南的开化坊,离长安路只有两坊之地,早上可以起得晚一些,白乐天常在长安路等某,之后吾等结伴同行,向北沿着皇城和太极宫的东侧,经丹凤门入大明宫。

那日,白乐天晚到了,他胯下的瘦马多了几道血痕。一见面,他便高声叫道,令狐兄,武相元衡死了,被贼人刺死了,在昭国坊外……某十分惊愕,他又说,某查看了情状,问得了经过,要速去报告圣人,某与你换马可好?某把缰绳给了他,他骑上某的马,扬鞭而去。

某跟着跑出几步,吃了两口灰,心神才定了下来。某骑上瘦马,赶往大明宫。一队传信的铺兵,口里叫着“刺客杀了宰相”,急速越过。又一队铺兵越过,有一把刀背拍到了马头,马往斜向一窜,某差点摔下马。进了大明宫,沿途只听得百官喧哗,肃穆的殿堂,像是东西两市,到了翰林院,吵闹声才小了些。五位同僚已经到了,个个正襟危坐,彼此不作言语,案头上墨开纸展,一副厉兵秣马的样子,某也依样坐好。不久,宦官首领吐突承璀带着白乐天来到翰林院,吾等翰林学士起身行礼。

吐突承璀说,各位学士,要做事了。左相武元衡在昭国坊外被刺客杀害,刑部侍郎裴度在通化坊外被刺客刺伤……各位学士,平静,将来都是要出将入相的人。令狐学士,缉盗的诏令,由你来拟;安抚武相和裴侍郎家属的诏令,其他学士分着写吧。有关情形,由白学士说给你们听,你们边听边写,某先去陪圣人——圣人都哭了,一刻之后,某来取诏书。吐突承璀说完,转身回了紫宸殿。

白乐天说,夜漏未尽之时,某出门上朝,经过靖安坊外,一堆人马乱作一团,某拨转马头,挤进去一看,众人围着一具无头尸,尸身穿着紫色朝服,地上鲜血流泄,没有声音。一名护卫号啕说,白学士,武相被人杀了。某大惊,问道,头呢?另一名护卫从墙边水渠捞出一颗人头,某接过人头,安插到尸首上,有人提灯来照,正是武相元衡。某愣了片刻,竟想起武相的《孔雀》诗,上客彻(撤)瑶瑟,美人伤蕙心。某的思量不合时宜,便起身安排护卫,一人通报铺兵,一人回家报信,其余人等分散站立,行人不得靠近。某按住号啕者说,你脸上也有伤,别哭了,把经过说明白。号啕者说,某是导骑,打着灯笼在前面开路,武相骑行在中间,四位随从大步紧跟,吾等刚走出牌坊,路边有人高喊,灭烛,灭烛……某呵斥道,哪里来的贼人!只听到啪的一声弦响,一支羽箭射到了武相肩上,武相大叫起来。七八个刺客从暗处跳出来,手上操着短棍,一拥而上,棍子像雨点一样,扑面而来。某被打下马,随从们被打散,有一棍重击了武相的左腿,武相趴到马背上,不再动弹。一个刺客拉住武相坐骑缰绳,跑向东南方开阔处,就是此地,他把武相从马上拽下来,拔刀捅了他,还割断了他的头颅。某和随从们重新集结,点燃火把,找到武相的时候,他就这样躺在血泊之中,没有头颅,没有遗言……

白乐天停顿了片刻,吾等也暂时搁了笔,为武相默哀。紫宸殿更加喧嚣了,有如鼎沸。白乐天又说,武相没有遗言,某翻了一下他的袖筒,找出一页诗笺,是一首五言绝句,猜想是他昨夜新得的,诗曰,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武相说日出事生,可谓一语成谶。某放回诗笺,赶到紫宸殿,刚向圣人报告完,便又传来消息,刑部侍郎裴度被刺伤。裴侍郎近日外感风热,卯时初刻,他头戴毡帽,骑在马上,昏昏蒙蒙,随从牵着马,刚走出通化里,一名刺客持剑而来,向他刺出三剑。第一剑斩断了他的靴带;第二剑刺中他的背部,划破了内衣;最后一剑剁伤了他的头,万幸毡帽阻挡,因此伤得不深。裴侍郎跌下马来,刺客又挥剑追刺,裴侍郎跌进路边水沟。裴侍郎随从一把抓住刺客不放,连连急声呼救,刺客回剑砍断了随从的手,才得以脱身。刺客看到裴侍郎匍匐不动,料想已死,方才罢手离去。两起行刺,一死一伤。当街斩杀一国之相,一并刺伤刑部侍郎,白乐天遍读经史,也不记得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吐突承璀闪现在白乐天身后,说道,白学士的故事讲完了,各位学士的文章写好了吗?吾等交上文章,吐突承璀看了一眼,对某说,令狐,还不知道刺客是谁,你这骂得也太狠了——圣人急着要,某先拿过去。吐突承璀说完就走了,白乐天随之愤然而去。不多时,吐突承璀第三次来到翰林院,说道,金吾卫、京兆府、长安县和万年县都收到了刺客射来的箭书,书上留言,毋急捕我,我先杀你……各位学士,平静,将来都是要出将入相的人。缉盗的诏令,留中不发,只做不说。令狐再写一道诏令,以后宰相上朝退朝,由金吾卫骑兵负责保护,护卫者刀要出鞘,箭要上弦,沿途各坊加派岗哨,严查出入人员。某当场写就诏令,吐突承璀拿到紫宸殿,中书侍郎看了一遍,没有异议,转给门下省,门下侍郎就是武相,已经遇害,由给事中看了一遍,也没有异议,宪宗就画了敕,交给尚书省发布执行了。宪宗画敕的时候,再次伤心落泪。

李义山说,刺客必是与朝廷交兵或交恶的藩镇所派,当时谁不知道?

令狐壳士说,百官都知道,百官都不说,吐突承璀也是只做不说。

李义山问,令狐公,为什么人人都不说?

令狐壳士说,义山问得好,子直,你以为呢?

令狐子直答道,父亲、义山,愚以为是恐惧。宰相曝尸,侍郎斫头,长安城恐怖笼罩,百官们自同寒蝉,藩镇敢当街杀死宰相,就敢当街杀死百官,藩镇能派人直趋长安,也能派人到百官故乡。

令狐壳士说,子直说得没错。当日只发保护令,不发缉盗令,吾等翰林学士先是不解,之后脊背发凉,不再谈论,分别呆坐,呆坐甚久,又觉得无比屈辱。中午的会食十分丰盛,说是圣人食不下咽,着人分送了过来,吾等胡乱吃着,不知肉味。这时,中书省传来一个消息,石破天惊,那日风波再起。

李义山问,愤然而去的白公上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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