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白头游子
李义山忧虑尊前失仪,便说,白公、子直兄,允某湖滨行散片刻。说完,他起身到湖边足之蹈之了。
看着倒影在湖水中飘过来飘过去,李义山想起了一个奔放的人——清河张承吉,处士叔多次心怀感激地讲起与他的交际——张氏在徐州从容洒脱,折冲樽俎,一句话就帮他解了围,每次讲完,处士叔都意犹未尽地说,也不知承吉兄后来去杭州,有没有得到白公的赏识?处士叔已经逝世,李义山还是想为他求一个准信。想到此处,忽然湖风凛冽,李义山出了一身冷汗,那酒便醒了。
李义山回座问白乐天,小子向白公打问一位家叔的故人?
白乐天问,可有姓名?
李义山说,清河张祜,字承吉。话说穆宗长庆二年(822年),徐州王尚书大宴文士,家叔与他有共饮之缘,二人席上一见如故,别后家叔挂念不已。听说他要去杭州拜访白公,也不知他是否有幸得见?
白乐天听完哈哈大笑,然后说道,见了,见了,清河张公子嘛,“翻思(回想)在朝市(长安),终日醉醺醺”,就是他!
令狐子直说,张公子的诗,子直通览过。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年),家父辞相,左迁宣州,张公子去长安途经宣州,前来拜会,家父很喜欢张公子的诗,以为张公子久在江湖,工于篇什,搜象颇深,风格罕及,便亲自起草了《进张祜诗册表》,把他的三百首诗献给了穆宗,诗册是子直经手装裱的。
白乐天说,话说他到杭州见某,一不小心,还闹出一宗诗家公案来,某也是醉了。
令狐子直和李义山一听“公案”二字,都瞪大了眼睛。令狐子直看了一眼李义山,李义山连忙把白乐天的酒杯斟满。
白乐天一饮而尽,说道,长庆二年十月一日,某到任杭州,当年江淮大旱,杭州鱼米之乡,秋收只得了些秕谷,钱塘湖边上,下县流民结队行乞,官吏驱之不去。为了快速察视受灾情形,某下车伊始,便换上常服,去了开元寺,那里香火鼎盛,杭州父老,不论贫富,都是常去的。在殿外广场,某与围拢的父老们攀谈,父老们主张筑堤捍湖,春天蓄水,秋天放水,可以灌溉一千顷土地。某听取了建议,经九个月规划,三个月上奏,朝廷的敕牒一到,钱塘湖当天就开了大工,这是后话。那日与父老们谈到兴处,声振林木,方丈前来相请,说是到别院饮茶赏花,作别了父老,礼拜了佛陀,某随方丈来到别院。只见迎面墙边上,一栏秋牡丹含苞待放,粉红色的花苞,一只又一只,就像是小拳头,朝某砸过来,让某十分恍惚,像是回到了长安居所。这牡丹在江南殊难栽种,没想到开元寺独植一栏。某正了一番心神,留意到花前还站着一位儒生,背对着众人,正要往墙上题诗。
李义山问,可是张公子?
白乐天说,却不是张公子。那位儒生个子不高,身形瘦削,脊背挺直,几缕白发,斑驳耀眼,只见他下笔如流水,转眼间写成七律一首,题为《题开元寺牡丹》,诗曰:
此花南地知难种,惭愧僧闲用意栽。
海燕解怜频睥睨,胡蜂未识更徘徊。
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
唯有数苞红萼在,含芳只待舍人来。
某叫了一声,花乃国色,诗乃国手,谁人才情若此?那位儒生转过身来,见到某后,泪洒当场,他说,白公,还记得学生么?睦州(浙江铜庐)徐凝。某说,记得,记得,白头游子徐凝。你离开长安的时候,还给某写了首告别诗,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没想到,能与你在这里相见。——话说徐凝为人,情深义重,他到长安游历,别人都是四处投书,他却只拜谒了某与(元)微之,最终未得遇,某都觉得对他不住。徐凝说,学生家在富春江,秋后无事,便顺流而下,来杭州游学……正说着,听得门外一个少年粗声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清河张公子来赏花啦,清河张公子来赏花啦。门外围观者让出一条道来,粗声少年跳进别院,一位锦衣壮汉紧随其后,迈步进来。
李义山说,锦衣壮汉便是张公子了。
白乐天说,正是。那张公子丢给少年几枚铜板,少年又跳出别院,围观者哈哈大笑,某、方丈、徐凝等人十分迷惑,与张公子互相看着。张公子倒也镇定,他环视众人,作一长揖,正色说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清河张承吉见过诸位贤德。某问他,张承吉,为何雇佣少年呼喝于道?张承吉道,尊长指教得是,圣相不用于州县,仕子哗众于市井,顺便周济一下里中少年罢了,搅了诸位赏花作诗的清雅,张生在这里赔个不是。方丈说,张公子从天而降,也是缘分。张承吉谢过方丈,对某说,这位尊长形貌清新,神色俊逸,可谓当世无匹,莫非是诗名满天下的新任杭州刺史白公?某说,正是白乐天。张承吉行了天揖礼,呈上袖藏的诗册,说道,张承吉献诗三百首,希望得到白公推荐,取解杭州,应试长安。某收了他的诗册。方丈在一旁说,白公有所不知,这江南的仕子,一听说公要来主持杭州,络绎而来,有的是来取解的,有的是来投诗的,有的就是看热闹的,这开元寺都住了好几位,公未到任,选送举子的事,留守官员不敢擅专,仕子们也为人选吵得不亦乐乎……某心里道了一声,不好,只想着抗旱了。某问徐凝,白头游子,也是为解元而来的吧?徐凝红了脸,嗫嚅着说,学生的诗没有张公子写得多……张承吉说,徐兄说啥呢?徐兄一句“白头游子白身归”,写尽了天下不得志仕子的心声。
正说着,寺内午时钟响。方丈上前道,白公,到饭时了。和尚想在这国色天香之前设一素席,斟上寺内老僧新酿的桂花酒,诸位一边吃斋饮酒,一边赏花作诗,白公意下如何?某与众人谢过方丈,方丈置下酒席,某背对牡丹而坐,方丈、徐凝居左,张公子居右,寺内寄宿学子奉陪末席。方丈第一杯敬某说,白公,这酒中的桂花,是闲退的老僧,在安静的夜晚,到那空空的春山,把簸箕放在桂花树下,等待桂花落满山坡,如此拾掇而得的,恰如王摩诘的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和尚便以这酒中的空意,敬白公一杯,愿白公远离一切颠倒梦想。某一饮而尽。
酒过两巡,众人吃得八分饱,某说,徐凝、承吉,若杭州只能为外州仕子匀出一个名额,你们觉得该给谁呢?张承吉当即说,那就非某莫属了。徐凝被抢了话,急得一通咳嗽,之后说道,承吉兄,你要当解元,那你有何嘉句?张承吉说,白公、方丈、徐兄、诸位,那就献丑了。只说最近的诗,甘露寺诗中有句,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金山寺诗中有句,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这两联,徐兄可有匹敌之句。徐凝说,你的诗句好是好,但是不如某。某庐山瀑布诗中有一句,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承吉兄以为如何?张承吉一时愕然,无诗以对。某问,各位列席仕子,可有句能敌白头游子的吗?仕子们都低下了头。某说,那今日解元之争,就算是徐凝胜出,诸位帮某传个话,来杭的外州仕子,有句可以盖过白头游子的,欢迎随时投书府衙。众人都说好。
某忽有便意,起身如厕,张公子也起立说,容某护一下白公。一条清溪穿厕而过,张公子帮某洗净厕筹,甩干了递给某,某系好衣带,张公子忽然抱住某痛哭起来。他说,白公,圣人问元相(微之)某的诗如何,元相说,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白公与元相是好朋友,今天这解元某也不争了,某只想讨白公一句公道话,某的诗真的如此不堪么?——张承吉,一位燕赵莽汉,突然作女儿态,哭啼起来,也是某没有想到的。
听到这里,令狐子直哈哈大笑了起来。李义山呵呵了两下,到底笑不出来,觉得心中不免有些悲戚。
白乐天继续说道,某便同他说,元相那日对圣人(穆宗)说的是,“张祜雕虫小技,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教。”这句话,你品,你细品,元相是有意要沮短你的诗么?他是在向圣人劝谏,圣人刚刚即位,如何选拔人才,天下仕子都看着呢,如果圣人嘉奖激励了你张承吉,恐怕圣人的风气和教化就要变了,到时候各州府呈上的怕不是励精图治的策论了,而是一卷又一卷的诗册子,这是你愿意看到的么?张承吉摇摇头,说道,大唐不缺诗人,缺的是中兴之才。某说,这就对了,你再想想,圣人为何能看到你的诗,圣人为何向元相问起你的诗?张承吉思虑片刻道,白公是说,某的诗直达天听,元相并未阻碍,而且圣人下问,也是觉得尚有可取之处?某说,天意高远,吾等也不要揣度,你的诗既入了圣人的眼,别的事又何必在意呢?张承吉豁然开朗,擦干了眼泪,回复了他日常骄傲的样子,说道,承吉曾有一句诗,“由来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风看牡丹。”既得春风相看,承吉没有遗憾了。感谢白公解某心结。白公请。某挽着张承吉的手回到席上。
令狐子直说,白公说开了,他便释然了,张公子率性旷达,家父没有看错人。
白乐天说,是的。张承吉入席后对方丈说,方丈,今日张承吉暂无佳句争解元,却有一诗和牡丹,不知墙可污否?方丈看了某一眼,某点了点头,方丈便说,佛不分净污,请张公子题诗,来人,上笔墨。张承吉题了一首七绝:
《杭州开元寺牡丹》
浓艳初开小药栏,人人惆怅出长安。
风流却是钱塘寺,不踏红尘见牡丹。
众人为之喝彩,一时极为欢乐,方丈又请某题诗,某只写了白乐天三字,便掷笔说,诸位,白乐天初到杭州,寸功未立,不宜强为诗,等某为百姓做点事,治好了钱塘湖,再来补上牡丹诗。说完,某便与众人作别了。之后,某就再也没有见过张承吉了。次年春试,徐凝中进士。
李义山说,听白公讲公案,受教了,大唐不缺诗人,缺的是中兴之才,缺的不是一首好诗,缺的是为百姓做实事。小子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