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时光的最后一天来到了。
整个上午,各班新兵们打好背包,原地待命。虽然樊连长和郝指导员反复要求新兵们不准串班串排串老乡,但还是有不少胆大的新兵顶风而行,去别的班排与关系要好的老乡作仓促的交流。
就在这个上午,最后一大拨寄至新兵连的信件来到了,以后倘再有寄到新兵连的信件,有的会转至收信人新的分队,也有的将会石沉大海杳无踪迹。
“家书抵万金”,新兵盼信,但有些新兵对所谓家书的那种望眼欲穿让梦独觉得不可理解,也许是他们的家太过温暖?也许是他们的女朋友太过迷人让他们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既如此,又何必选择离开他们而陷入矫情的相思?
他不理解别人,很多别人同样不理解他,不理解他何以对写信和来信那么的淡漠,像个孤儿。
整个新兵连阶段,梦独竟从未去连部取过信件,他为数稀少的几封信件都是别人拿给他的。
一听说来了信件,谢宝合又兴冲冲地出了寝室,跑往三楼新兵连连部。他喜欢去取信,但他只取本班鲁蒙籍新兵的信件。梦独发现谢宝合喜欢去取信件的原因除了为己,更是为了讨好几个城镇兵,而一旦有梦独的来信,他同样会对梦独献上笑脸。
一会儿过后,谢宝合就兴冲冲地回来了,李聪、段蒙和王雷雷便迎上去,他们总是有信来的。
梦独坐在小马扎上,看一本书,似乎别人的那份热闹与他无关。
别的新兵渴盼来信,梦独却不仅不盼,还有点儿怕来信。
谢宝合把李聪、段蒙和王雷雷的信件依信主交给他们后,又高举着一封信,脸上洋溢着笑容,从他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此时并无恶意,他对梦独叫道:“梦独,新兵连最后一天了,有你一封信哎,你运气不错啊——”
可是不知何故,这封信磨损过重,信封的边缘部分竟开裂了大半。由于梦独不像别人那样很兴奋地去接过信件,那信便在谢宝合的手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谢宝合明显感觉到这封信给他手的触感与一般信不同,厚鼓鼓的,硬展展的,他忽然心生探究之意,便放低手,看向信封的封面,上面是如火柴梗搭起来的字体,很快,他发现信封被磨得开裂了,他更加好奇起来,手抖了几下,一张照片从信封里落了下来,是一个女人的照片。
谢宝合捡起照片,哪怕他再是迟钝,也猜得出照片上的女人与梦独之间是何种关系。接下来,他的表现有了玩笑的成份,兴许他觉得这种玩笑在战友之间无伤大雅,他手拿照片对李聪、段蒙、王雷雷叫道:“快来看哪,梦独的女朋友,看不出来哪,梦独竟然有未婚妻啦——”
李聪、段蒙和王雷雷一下子凑到谢宝合身边,都想看看梦独的未婚妻是什么模样儿,段蒙说:“快,看美女喽——”
此类玩笑和热闹在男儿国里是常有的事。
霎时间,那张照片在四个人的手里传来传去。
梦独扔下手里的书,“豁”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怒气冲冲,对谢宝合喝道:“谢宝合,把我的信和照片拿给我!”
照片正在王雷雷的手上,他没有把照片递给梦独,而是交还到始作俑者谢宝合的手中。
此时,倘谢宝合闷不作声把信件和照片交给梦独,梦独自会接过,哪怕心里有千种不快也无从发作,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态急转直下了。可是谢宝合岂能理解梦独,又岂能理解他的所言所为触到了梦独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和伤痛,他只是觉得梦独开不起玩笑,在递还信件和照片时,虽苦着一张脸,好在说出的话仍带着玩笑的成份:“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再说了,你的美女未婚妻,看几眼又怎么啦?未必还能看跑了不成?”话说到此,兴许仍不会激怒梦独,但谢宝合也实在嘴欠,他又加了一句,“实话跟你说,我也有未婚妻,还比你未婚妻漂亮呢。”
“嘭”的一声,谢宝合来不及反应,鼻子上已经挨了一记重拳。等他反应过来后,长时间形成了的被梦独管理的惯性使他并没有还手,而是“嗷嗷”叫唤起来,叫唤中夹杂着谩骂:“梦独,你他妈的当个副班长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竟然敢打我……”
梦独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纪律条令,什么战友战友亲如兄弟,他完全置之脑后,他飞起一脚,踹向谢宝合的腹部,好在就在踹向谢宝合的同时,李聪在他的身侧拉住了他的左臂,使得他这一脚的力度大减,否则这一脚不定会酿出什么恶果。但谢宝合还是摔倒在地,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顺手抄起门后的扫把,欲向梦独作出还击,好在段蒙和王雷雷及时拉住了他。
梦独脑中的空白顿然间消失了,他回到了色彩斑斓有情无情的现实当中,就在这一刻,他已经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的脸微微涨红起来,伏下身子,默默捡起落在地上的信件和照片。
谢宝合的鼻孔中竟然流出鲜血,这更让他有充分的理由哭和骂。
与梦独所居寝室斜对面的两个房间是四班新兵的寝室,有的新兵看到了这一幕,便围到门口,正在隔壁的苏班长听得动静也赶了过来,已有新兵将这一情况紧急报告了同在二楼的一排长。倘只是限于这个层级知晓此事,班排还可以内部消化,否则班排长也有失颜面。可事儿就是那么寸,当那个想挣表现的新兵向一排长报告时,樊连长正在一排长房间里跟一排长谈什么事儿,于是,“梦独打人”事件就一下了升级成新兵连的大事。
樊连长和一排长几步便跨入了梦独所在的寝室。
樊连长瞪着一双大眼,虎着一张脸,不怒自威,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儿?”
见谢宝合已经停止了哭骂,苏班长还有梦独同寝室的新兵们皆生出包庇梦独之意,都回答道:“没什么,开玩笑的。”
樊连长一眼便看出不对劲儿之处,他看向正在擦鼻血的谢宝合,问:“你说,怎么回事儿?”
谢宝合委屈地答道:“梦独打我。”
曾经作为新兵代表上台表决心、小有名气的梦独,在整个新兵连还是深受器重的,樊连长的眼光转向梦独,瞪视着他,很显然,此时的梦独让他失望,但他在没有了解清楚事端的来龙去脉时并没有一下子否定梦独,而是问梦独:“你为什么打他?”
为什么打他?这个问题对梦独来说委实难于回答,千言万语都难以解释,又岂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回答清楚的?顿了一下,梦独没有正面回答原因,而是只回答了三个不讲情理的字:“他欠打!”
如此回答,简直是对新兵连一连之长的顶撞。果然,樊连长怒视着梦独,厉声吼道:“放肆!你有什么权力打他?”但樊连长还是捺下了已经升起的怒气,对苏班长说道:“你先把梦独带到隔壁寝室。”
梦独到了隔壁,王东亮等五名延庆籍新兵一起安慰梦独。可是除了安慰,他们无法向梦独提供实际的帮助。
樊连长和一排长很快查清了梦独与谢宝合冲突的来龙去脉,可他们也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竟会令梦独失去理智动粗动武。他们认为,谢宝合虽有错在先,但主要责任在于梦独,在新兵连造成恶劣影响的也是梦独;由于此事在整个新兵连特别是与梦独同住一层楼的一排和二排的新兵当中影响极坏,新兵连必须对梦独作出处理。
梦独被关入了新兵连的禁闭室里,禁闭反省。
说起来,这间禁闭室还从未派上过用场,没想到在新兵连即将解散之时,曾经作为新兵代表上台表决心的梦独却被关了进去,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还是唯一的一个。
两个新兵看管着梦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