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孙晓鸣一块儿玩的时候,往往是我拿主意,他总是顺从我的提议,他的性格中天生有一种温顺,他喜欢眨着一双大眼睛冲你微笑,笑得很甜,还不时露出点腼腆的表情,很讨人喜欢。但也有一次例外,我们发生了冲突。
一九七一年九月的一天,重庆的天气依旧格外闷热,中午大人们都在家里睡午觉,我和孙晓鸣坐在院中一颗大树下乘凉。我突然想起,有个重大的秘密,要告诉我的好朋友。我悄悄对着他耳朵说,听说林副统帅叛逃了,他的飞机掉在了蒙古的温都尔汗,飞机上的人都摔死了。孙晓鸣听后愣了一会儿,猛古丁地站了起来,指着我愤怒地说:“你好反动”!他扭头就从我身边跑开了,并且在之后的一两天内都不理我。
我这消息,也是从大人们的交谈中听来的,我的父亲行政级别较高,他很早就看到了中央文件。但我没想到孙晓鸣的反应这么激烈,更没想到他居然都不理我了,让我黯然伤心。那个时代,领袖都是被绝对神话了的,一个小孩要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最常见的口头禅,就是向毛主席发誓,向林副统帅保证,我坚决没有骗你,要是说了假话,全家死绝。
没过多久,这件事就在街坊传开了,几个月后,学校开展了一轮又一轮的批林批孔运动,我们也学会了很多新术语:什么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孔孟之道,克己复礼。当然,孙晓鸣也早就和我和好如初了,走哪儿,互相都是搂着脖子,亲亲热热的。
重庆有很多兵工厂,当时为了支援越南跟美国打仗,这些工厂都卯足劲生产枪炮子弹,学校就动员学生去收集废钢铁,上交给学校。但我们真不知道到哪儿能弄到废钢铁,总不能去工厂偷吧。班上有一个平常跟我们玩得挺好的同学,叫邓长明,他家就住在临江门的江边,因为家里比较贫困,他的衣裤总是打有补丁。
有一次学校开运动会接力跑,邓长明因为跑得用力过猛,裤子后腰下的一块大补丁裂开了,他只穿了一条单裤,屁股蛋子露了出来,参加运动会的同学们,大声哗笑起来,连在场的老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邓长明羞得无地自容,捂着屁股跑进了教室。
邓长明个子长得挺高,大长腿奔跑在篮球场上,挺吸人眼球。我和孙晓鸣都喜欢他,有时也邀请他去我们院子玩儿,到了饭点,我们还带他去公安局食堂吃饭。公安局在解放碑附近有两个食堂,一个在五四路,一个在来龙巷。那会儿家长把饭菜票交给孩子自己保管,放了学自己去食堂打饭吃。虽然荤菜要凭肉票限量,但素菜和米饭馒头是敞开供应,每顿总有三四个菜可选择。邓长明觉得能够吃上这样的食堂,简直是羡慕不已。尤其是吃了晚饭后,公安局大院儿经常放露天电影,冬天就在在小礼堂里放电影,我们总是喜欢带上邓长明一块儿去看电影。有一次,我们看了一部罗马尼亚电影《巴布斯卡历险记》,就开始模仿起电影中主角的语言和动作,见面时总是要高呼一声:巴布斯卡!
为了完成捡废钢铁的任务,邓长明把我们带去江边,在鹅卵石滩和煤渣堆里到处乱翻,不久,他就翻出一个大铁坨坨,有十多公斤重,从形状上看得出这是一个大铁锚,孙晓鸣也捡到一段粗硕的大铁链,我只捡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汽油桶。邓长明说,他们江边的孩子,有人捡到过当年大空袭时,日本人扔下的没有爆炸的炸弹,小的有四五公斤,大的足有一米高,都被派出所和消防队的人收走了。那一次我们三人,圆满地完成了捡废钢铁的任务。
临江门江边,有两种类型的房子,一种是吊脚楼,一种是捆绑房,黑压压一片,这里可谓是重庆市中区的贫民窟。邓长明的家,既是吊脚楼又是捆绑房,他家房子就建在一个堡坎上,全靠两根木柱支撑,房梁结构用棕绳捆绑,墙壁是竹篾片抹泥,涂了一点白石灰,房顶是瓦片,一共两间小屋,走在屋里都摇摇晃晃的。他的爸爸过去是嘉陵江上的纤夫,解放后,由于身体不好,干不了体力活,他就挑着篮子走街串巷去收废品,这个职业被称为“荒篮”。邓长明的母亲,在临江门的重医二院当临时工,替医院洗病房的床单,家里的收入可谓是捉襟见肘。
邓长明有一个哥哥,叫邓长辉,比他大两三岁,初中没念完,就不去上学了。由于年龄还不到当知青的年龄,就整天在外鬼混。解放碑周边有三四家电影院,邓长辉就在这些电影院门口,倒卖电影票,每张票加价5分钱,可谓是中国的第一代黄牛了。这种行为当时叫投机倒把,是一种犯罪行为,只是他年龄太小,每次派出所抓住他以后,只是把他押送回家,责成家长管教。
邓长明的爸爸,就把这个总是在外惹事生非的儿子,绑在家门口的电线杆子上,扒下他的裤子,用他那根儿挑荒篮细细的竹扁担,把儿子的屁股打得乌青黑肿,甚至皮开肉绽。逮他回家的户籍片警,抄着双手,在一旁静静的观看,这个在街边挨打的孩子,也仅仅只有15岁。
邓长明多次向我和孙晓鸣表示,他要好好读书,他要离开这个家庭。在我们班上每次考试,邓长明的成绩总是在前三名之列。有一次他数学考了全班第一名,善良的数学老师,作为奖励,带他去裁缝铺,给他做了一身全新的上下衣裤,他自出生以来,都是捡哥哥的衣裳穿,这是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