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食不知味地吃过晚饭后,一名童子走进伯毅的房间。
“请您跟我来。”
童子向他深鞠一躬,恭敬地说道。
伯毅总算见到了新面孔,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个孩子。
小孩穿一身红衣,年龄在十岁左右,肉嘟嘟的小脸上染着两团红晕,嘴巴粉粉的,十分可爱。只是这孩子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伯毅,眼神不像一般孩童那般透着纯真,反而莫名让人瘆得慌。
伯毅站起身:“去哪里?”
“去见主人。”
“师兄肯见我了?”
童子不答,转身向外走去。伯毅也不介意,欣喜地紧随其后。
走过许多长长的檐廊,转过几道弯,童子在一间门扉半开的房间前停下,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便翩然离去。
这里就是……
伯毅紧张地吞咽一口,慌忙整理了衣冠,这才步入室内。
刚走进去,房门忽然从背后关闭,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这里似乎是一间书房。伯毅迅速环视一圈,立刻注意到,有一条清瘦的身影正背对他屹立在敞开的窗棂旁。
哪怕五年未见,身形打扮略有变化,但这个背影他绝对不会认错。这个人绝对是师兄无疑了!
“师兄,我,我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约莫两个呼吸间,那人转过身来,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撞入眼帘——
面孔雪白,嘴唇红润,漆黑的双目犹如两汪深潭。身体长高了一些,却还是那么瘦削。他身着一袭玄衣,束着红色腰带,更衬托出他的白皙与柔弱。
“师弟,好久不见。”
雪铭的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雪铭,是他还俗后替自己取的新名字。
伯毅激动得浑然忘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人拥进臂膀,眼泪簌簌而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也因此,他并未发现对方的笑容根本未达眼底,甚至称得上冰冷。
雪铭被他一个饿虎扑食,不禁皱起眉头,努力喘息道:“松开点,你要勒死我了。”
“对不起。”
伯毅不好意思地把人放开,磕磕绊绊地说出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的话:“师兄,对,对不起,当初我不告而别,违背了我们的约定,可是……”
“以前的事,不用再提。”
雪铭以食指抵在他的嘴唇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那,你是原谅我了?”伯毅泪眼汪汪地凝视着他,忐忑地问。
雪铭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你现在工作丢了,房子也烧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伯毅的肩膀垮了下去。“我不知道……过几天出去先找份工作吧。对了,还没感谢师兄搭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报答不用了。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提供一份工作。”
伯毅立即表示:“我什么都可以干的!”
雪铭走到书桌后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啜饮,而后缓缓说道:“翠羽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现在做了点小生意,最近刚好缺一名助手。”
他抬眸看了眼立在跟前的高大青年:“不如就你来做吧。”
伯毅有些犹豫:“可是我没有经验……”
他除了会干点下力气的活,别说谈生意,连算盘珠子都不会打,要如何胜任这一职务呢?
雪铭道:“我没有太多要求,你还像原来咱们在外游历时那样就好。”
“……是那种工作吗?”
雪铭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听他这样说,伯毅已经心中有数了。所谓的工作,不过是从事“老本行”罢了。
两人十几岁时,曾经有一年离开寺庙到外地四处游历,期间为了筹措旅费,师兄弟二人不得不替别人做些诵经念佛、举办法事之类的工作,有时连算命驱鬼这种玄乎的行当也偶尔会做。当然这类工作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有时一件看似简单平常的委托,后面往往会朝着意想不到的情况发展,因此游历期间他们有好几次命悬一线,非常惊险。
当然,每件工作一般都由雪铭来主导,因为他天生就具备一点“法力”,而伯毅只是帮忙打打下手,主要负责体力方面的工作。
“嗯,那好吧。”
伯毅没有犹豫多久便同意了。虽说在游历期间的许多经历在他看来并不美好,甚至是恐惧,但只要想到有师兄在,最后总会化险为夷,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况且二人久别重逢,他不想拒绝师兄的好意,私心里也想跟对方多些时间相处。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雪铭打了个响指,外面似乎早已有人等候多时,只见方才离去的红衣童子推门而入,将一叠纸递交给雪铭。
雪铭接过后放到桌上推至伯毅面前:“这是就职契约,你现在就签了吧。”
“还要签契约啊?”
伯毅拿起来大致翻了下,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他直犯头晕。
雪铭双手交叉置于下巴处,说道:“只是一些形式上的东西。以后你要是想干点别的,说一声便是。”
“好,好吧。”
伯毅对师兄向来是无条件信任,他接过童子递过来的笔,“写在哪里?”
童子翻到最后一页,指向落款处。
伯毅执笔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迹其实与雪铭的有几分相似之处,那是因为雪铭曾经手把手教他的缘故。
雪铭不仅字写得好,在绘画方面也有着极高的造诣。十几岁时,他曾以“雪尧居士”这个笔名出道,一幅字画往往还未完成,就已为达官贵人争相竞夺,最后往往会卖出令人咋舌的高价。
当然,除了伯毅在内的极少数人外,外界几乎无人知晓这位“雪尧居士”的真实身份。
雪铭飞快地拿起契约书看了一眼,确认签字无误后,唇角缓缓向两边弯起,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
“有些退步了。”他评价道。
伯毅局促不安地解释:“这几年没怎么写字……”
雪铭将契约书交给红衣童子:“你拿去好生保管。”小孩的手还未碰到东西,他又马上收了回来,“不,还是我亲自保管吧。你可以退下了。”
童子鞠躬,再次翩然离去。
伯毅本想跟师兄叙叙旧,最好是彻夜长谈,因为他有太多的事情想问,谁知雪铭却开始下逐客令:“好了,今天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事的话,我会找你。”
既然师兄这样说了,伯毅也不好赖着不走,只好告辞离开。
“那我不打扰师兄了。”
在回房间的路上,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虽然师兄弟二人分开许久,性格习惯可能有些变化,但他们曾经在一起十二年,很多时候即便不看对方,也能大致猜到对方心中所想。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师兄刚才那分明是奸计得逞的笑容。
我该不会签的卖身契吧……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想。
休养了一个月后,伯毅身上的伤已彻底痊愈。
他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又有内力护体,浑身伤口看着狰狞吓人,其实大多是皮肉伤,未伤及骨头和内脏,修养半月左右便基本无碍。
他从来就是个闲不住的,养伤期间总想找点事情做,心里惦记着师兄承诺的“工作”。
然而雪铭每天早出晚归,十分忙碌的样子,两人连碰面的机会都少,就算问起工作的事,也总是那句“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不过他总算获准可以出门了,于是趁机会回了一趟自己的家。
即便事前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当亲眼看到昔日的家变成如今的惨状,伯毅依然忍不住眼眶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