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国皇帝登基的第四年,萧贵妃被打入冷宫。
圣旨下来的那一日,我泪眼朦胧的瘫倒在地,满脸悲愤:“阿铭!是她害我在先!是她毒妇心肠!是她要害我啊!”
宋寒铭对我视若无睹,只是将哭得梨花带雨的楚贵嫔搂进怀里,大步离开了冷宫,眼里是我从没见过的柔情与怜惜。
这种眼神我不是没见过,那个时候我是他的太子侧妃,他还只是刚刚册封为太子的四皇子。
嫁给宋寒铭那年,我16岁。
阿爹告诉我,我嫁人当天,册封四皇子为太子的圣旨便会下来,这道圣旨足以让宋寒铭不敢怠慢我。能嫁给当今太子做侧妃,已是阿爹用尽半生军功为我夺来的最好亲事。
我深知弥朝重文轻武,于是在入冬宫的第一日我便规规矩矩,不敢顶撞任何人,生怕我的鲁莽会给阿爹以及族亲带来祸灾。
兴许是对发妻有些腻烦,发现我是只温顺的绵羊后,宋寒铭立刻就将目光放在了我身上。在我的阿谀奉承下,他时常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因此对我的喜爱便更深了几分。
他登基上位后,太子妃成了当朝皇后,我成为了深宫里的萧贵妃。
后宫里不只是我一个人想念从前的生活。一日在给皇后请安时,皇后一直盯着窗外的菊园看。
那时正逢冬日落雪,菊花早就谢了,一眼望去只有一片素银。皇后待我如长姐,我趴在她的双腿上,轻声问怎么了。她笑笑,摸摸我的头,目光却仍未从菊园移开。她没说话,但我知道她是在睹物思人。
那片菊园是宋寒铭特意为她种植的。
东宫是个磨练人的地方,比深宫还要锋利许多。几年蹉跎,向来开朗直率的皇后娘娘也学会把真话藏进心里。
那日临走前娘娘送了我一块暖玉,她说帝王最是无情,让我切勿深陷其中,苦了自己。我点了点头,记住了娘娘的话。
我看着宋寒铭和楚贵嫔的背影,闭了闭双眼,泪珠却是止不住的滴落。一旁的婢女绿竹连忙走过来把我扶起,我看着绿竹,泪意越发汹涌。
“绿竹,你说皇上还会来看我吗?”
“娘娘,陛下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随着绿竹的话音一起落下的还有冷宫宫门关闭的声音。我的眼前除了那一抹朱红,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呵,皇后娘娘说的对,帝王本就是无情心。”我轻声低笑了一声,泪珠又落了好几颗,绿竹见状连忙用帕子来帮我擦泪。
“娘娘,奴婢劝您您又不听,现在定然难受极了吧!”
我摇了摇头:“那还不是我哭不出来吗?下次还是弄些不那么辣眼睛的膏药吧,我这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是。”
我被打入冷宫伤心欲绝……哈哈,当然是装的!为狗男人伤心倒霉三辈子。这是我的人生名言。
等绿竹将我眼周的残余膏药洗净后,我立马就加入了冷宫里的叶子牌局。
上个月刚进来的微妃吐掉了口里的瓜子壳:“那个狗皇帝走了?”
“可不走了嘛,他要是没走,萧小四回得来吗?”说话的是我牌局的上家,进来一年有余的明贵妃。她咂咂嘴,像是被恶心坏了,“你们是没看见楚柔靠在他怀里那劲儿,一身狐骚味儿!”
后宫里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入了冷宫,就等于是出了皇宫。出了皇宫后的我们就不再是他的妃嫔了,我们以姐妹相称,按年纪排大小。我排名老四,所以叫做萧小四。如果把这一次也算进去的话,这应该是我第二次进冷宫了。
“明姐姐,你可真聪明!”我讨好似的冲她笑,如果现在我的屁股后面有尾巴,一定已经欢快的摇成花了。
“明姐姐,你瞧萧小四那傻样,给她吃张好牌吧!”
众人爆笑,完全没有后宫里的端庄模样。这场景被宋寒铭见了都会吓一大跳。自由、洒脱、大方、不拘小节,这才是真正的我们。
争宠?那只是在狗皇帝面前演的戏罢了。除了楚柔那个傻子,后宫里没有谁会把狗皇帝的疼爱当做恩宠。
明贵妃也笑了,她摇了摇头:“小四呀小四,给你这张牌好了!”
牌刚落地,我就兴奋的跳了起来:“胡了胡了,哈哈哈哈哈,我胡了!”
由于我笑的太过放肆,她们三人一起围攻我,挠我的痒痒,直到我满地求饶才肯罢休。一番打闹后,我抱着明贵妃的细腰,靠在她的身上,嗅着她身上的桂花香,幸福的快要成仙了。
“这毕竟是小四第一次正式入冷宫,没有了铃儿的陪同,我怎么放心?还别说,要不是小四哭得快,那狗皇帝说不定真会对小四用刑!死狐狸精也不知道是恶心谁,一直在那里呜呜的哭,雷声大雨点小,想起她我就来气!”
铃儿是皇后娘娘的乳名,我第一次入冷宫还是和皇后娘娘一起去给姐姐们送吃食。
明姐姐虽然骂楚柔是狐狸精,但在我看来,明姐姐才是皇宫里最大的狐狸精。一颦一笑,别说男人,就连女人的魂都会被勾了去。
宋寒铭的后宫有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美人。比如一旁嗑着瓜子的微妃,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自带书香气息。双眸间宛如一滩柔水,令人流连忘返。
又比如刚刚帮我要了一张好牌的从西域来的竹夫人,她是那种异域风情的美,动人心魄。我最喜欢她的眼睛了,竹夫人的眼睛是深蓝色,皇后娘娘告诉我那是大海的颜色。只是竹夫人和我一样从未见到过大海。
皇后娘娘因此消沉了许久,而宋寒铭的态度却是视若无睹。
“别气了,明颐。大伙快来尝尝我新做的糕点吧!”武贵人端着餐盘从厨房走了出来。
一听到有吃的,我立马冲向了武贵人。这可是武姐姐做的糕点唉!最好的御厨都比不上她的丝毫厨艺!
“小四你小心点儿,别再像之前一样磕着!”
“就是呀,小四真是个馋猫!”
我疯狂往嘴里塞武姐姐做的荷花酥,默默在心里仰天长啸:宋寒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有这么些个宝贝美人,我就全关在房里使劲儿疼!和她们吵架我都扇自个嘴巴!
对于宋寒铭,我是喜欢过的。刚入东宫的那段日子,他待我真的很好,而且他长得十分清秀——当然这也可能是我没见过什么男人的原因。
我爱上他了,就如皇后娘娘一样爱上了一个人。但这份爱意早已消散在了风里,像明姐姐所说的那样,与其用爱感动一块冷石头,倒不如吃块糕点来的实在。
正是仲夏时分,午休过后,天气就如同一个大蒸炉,闷热的很。从前每到这时,我都会跑到皇后娘娘那里消暑。进了冷宫后,我就和其她姐姐一起去竹夫人的院子里的竹林下乘凉。
竹夫人的阿兄是位有名的木匠。她入宫前,时常待在兄嫂身旁,偶尔还会帮他们干些活,久而久之,竹夫人也有了这门手艺。我们乘凉躺的竹椅就全出自于她之手。
要我说,冷宫里的日子可比后宫好太多了!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便干什么,除了不能每日见到皇后娘娘以外,冷宫几乎没什么不好。因为有皇后娘娘的照顾,我们中秋可以吃月饼,中元可以放天灯,甚至每隔半月我都可以和阿爹通信。
我的阿爹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在我入冷宫的第二年,因我阿爹战果累累,宋寒铭将我从冷宫里调了出来,我又成为了温顺的萧贵妃。
回到后宫的第一个夜晚,宋寒铭不再独宠楚贵嫔一人。听完公公的传令后,我气呼呼的从皇后娘娘的被窝里爬出来,如同一盘菜肴被人洗净打扮,然后送到宋寒铭的龙床上。
出乎意料的,宋寒铭不再像从前一般火急火燎的来脱我的衣服,而是捏了捏我的脸,说了一大堆对不住我的话,顺便捎带了一句我胖了不少后,就搂着我睡了。我嫌弃的把他的手提开,背对着他暗想:这狗男人是不是放纵过度了,不行了?一想到这儿我便更嫌弃他了,又往床边挪了挪,尽量避免和他接触。
回到后宫后,我就发现铃儿姐姐的身体十分虚弱,四肢发凉,有时还会莫名晕厥。太医说凤体安康,我对此一直保持怀疑。
深宫里除了太医院,只有微姐姐才精通医术。于是我劝着哄着把铃儿姐姐拉进了冷宫。微姐姐把完脉后眉头就一直皱着,并没有说什么,直到我回到自己的宫殿,才从绿竹手上拿到她给我的纸条。
“心郁难解,中毒已深。”
毒?哪儿来的毒?铃儿姐姐怎么会中毒?
当我告诉铃儿姐姐她的病况后,她只是笑了笑。我还想说话却被她打断了:“萧萧,我知道,什么都知道,这件事就当做不存在吧。萧萧,你要好好的,你们都要好好的。”
皇后娘娘躺在床榻上,像从前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嘴里哼着从前在东宫哼给我听过的小曲。
从前每到电闪雷鸣时,我都会怕到睡不着。而这个时候陪在我身边的只有铃儿姐姐,她会哼这首小曲给我听,哄我入睡。我趴在床边看着她脸上的笑意,莫名发觉好像很久都没有再见到铃儿姐姐其他两个孩子了。
铃儿姐姐心有顾虑,但我却不在乎,我只要我的铃儿姐姐平安无事,我定要把凶手抓出来。
可没等我查多久,皇宫里就突然出了一件大事——皇宫里出了刺客,他要刺杀的是宋寒铭。但他低估了禁卫军的实力,刺客失手了,皇上依旧安然无恙。
全皇宫都在搜寻刺客的下落,而皇上要找的人,此时却正躺在我的宫殿里养伤。
我不是一个富有善心的人,刚见到刺客时,我也是要去揭发他的。但临走前我看见了他手腕处的烙印,那是萧家兵的印记。刺客是我萧家的人,而且多半是我爹的亲卫。除了萧家族人,没人知晓印记的含义。我救了他,等同于我救了我萧家一族。
刺客来时是戴着面纱的,我摘下面纱后才发现,这刺客竟是位俊俏儿郎,比宋寒铭好看不知多少倍。怕人发觉,当天我便将他衣服烧了,把他丢在了我宫殿里的密室里养伤。
我有一间小密室,是铃儿姐姐暗地里专门为我修的。每次忍得不能再忍时,我都会独自溜进密室里,冲墙破口大骂,骂的对象十之八九都是宋寒铭。
那间小密室连绿竹她们都不知道,因此拖刺客进入密室这种苦力活就全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密室里住了一位男子的事,我谁都没告诉,万一事情败露,就也连累不到任何人。
密室虽然简陋,但对于一个昏迷不醒的刺客来说刚刚好。冷宫时,我从微姐姐那里学了不少救人的手法,虽然不怎么样,但也总算是将刺客救醒了,不过也很有可能是我弄得太疼,疼醒的。
“呃……”刺客睁开了眼,与我四目相对,“小姐?”
“你认得我?”我迅速的帮他在绷带上打了一个结,“你眼角抽什么?眼睛不舒服吗?”
他咬紧牙关,虚弱的挤出“无恙”二字。刺客是我救活的第一个人,我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想说话时就听见了他忍痛的嗯哼声,原来是我又拍到了他的伤口,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你既然认得我,就应知道我是宫里的贵妃。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行刺皇上?!我们萧家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你要这般毁我萧家?”
刺客没有说话,只是躺在床上,垂眸盯着床尾。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名叫连弈。”
“连奕,名字还挺好听的,你伤好以后就回萧府吧,别在我这儿耗着了,被发现就死定了。”
他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这个年纪的男儿难免冲动。我虽不知他为何要行刺皇上,但我相信我阿爹的亲卫不是一群不明是非的人。
我帮他盖了盖被子,语重心长:“连奕,你年纪尚小,不明事理,不要在犯此等不可饶恕之错了。”
连奕还是不作声,我也没管他,留下了米粥和红糖馒头后就离开了密室。这个事到此就算翻篇了,虽然宋寒铭依旧在找人,但对我来说目前最重要的还是皇后娘娘的毒。
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皇后娘娘的身体在微姐姐调的汤药下渐渐恢复了,而我也找到了下毒之人。只是当我将罪证放在宋寒铭面前时,宋寒铭只是轻飘飘的让那人在殿内自省三日。
“皇上,皇后是您的发妻,她为您生儿育女,她可是您的四皇妃啊!”
“她身为朕的皇后,这些难道不是她应该为朕做的吗?”
“可楚柔是下毒杀人啊,皇上!”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了她!
“住口!你是在教朕如何做事吗?!”宋寒铭是第一次被我这般顶撞,顿时恼羞成怒,直接用桌上的文书砸向我,“这是朕的后宫,正想如何便如何!出去!给朕滚出去!”
文书的尖角砸中我的额头,痛得我双眼发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皇帝身边的侍卫就已经将我拖了出去,丢在了大门口。
最后是绿竹将我扶回寝宫的。那天我一直躺在床上出神,我想起了好多好多的事,好多好多在东宫的快乐日子。等我回过神来,夜已深了,我这才想起密室里的连奕。我连忙端上绿竹为我准备却一口没动的元宵走向了密室。
密室里,连奕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至少下地走路是没问题了。我端着元宵放在了桌子上:“抱歉抱歉,我忘记了。这是芝麻元宵,虽然凉了,但还是很好吃的。”
我刚转身面对他,就感觉有温热的东西碰上了宋寒铭砸中的地方。有点疼,我想躲开,却被连奕一把抓住。
“干什么?”
“娘娘额头有伤,卑职帮娘娘清理伤口。”伤口估计是被宋寒铭那个狗东西打伤的,难怪绿竹要喊太医,最后还被我回绝了。
连奕的动作极轻,脸色却恐怖的像是要吃人。哪怕是帮我上完药后,脸色也没有由阴转晴。
气氛顿时有些沉默,我干笑了几声:“没事了现在,唉呀,都怪这个路太滑,我下次去玩小心点就行了。”
几十日的相处,我已不把他当做是下人,他更像是我的朋友,一个对我很好的友人。
“那个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明日我便安排你出宫如何?”
他吃着凉透了的元宵,点了点头。虽然我比他大几岁,但我从未看透过他的想法,相反,每每对视,我却总有一种心思被他看穿的感觉。就比如现在,我骗他伤口是自己磕的,他却好似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伤口的由来。
我原本是想送他离开的,但还未到次日午时,我就被一道圣旨降回了冷宫——前线的阿爹战殒,萧家战士全军覆没。
回冷宫的晚上,我趴在明姐姐的怀里哭了一整夜,明姐姐也出自武将世家,她红着眼不停安慰着我:“我的好悦儿,乖悦儿,明姐姐给你唱小曲儿好不好呀?”
我叫萧悦,是萧家的四小姐,也是我阿爹的嫡女。家中除了我以外都是弥国的将军,我爹娘是,我兄长是,我阿姊也是。我是家中最小的也是最受宠的,他们在战场厮杀,不仅是为了萧氏,更是为了能让我在宫中有所依靠。
萧氏衰败,我再也没有家了。
弥国自失去了萧氏将士,战事便连连以失败告终,最后被逼无奈,只能求和。冷宫的日子如流水般飞逝,一眨眼便过去了三年。
萧家不仅仅是战死沙场,更是被宋寒铭的敏感多疑逼死的。当我们得知宋寒铭要投降求和时,个个兴奋的像是要过年,冷宫里,人人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脸。
晚上,当我吃饱喝足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我的窗户被人扔了两颗石子——是连奕来了。我连忙穿好衣裳,跑去竹林找他。
我入冷宫的第二年后,他就偶尔这般来找我。有时送我几本民间的话本,有时给我几只漂亮的小兔,反正每次送的都不太一样。送完也不与我多说什么,转身便匆匆离开。
他来找我这事,本来是打算瞒着的,奈何次数一多,就被大伙发现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了连奕的容貌之后,以明姐姐为首的众人都似乎有了什么别的心思。时不时就要问问我关于连奕的想法,一副随时要把我卖出去的样式。
这回连奕倒是没直接丢东西给我,他站在宫墙边,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真的生的十分俊俏,若早先遇见他,我定非他不嫁。
“小姐,弥国投降于曼国,您生气吗?”
“生气?不会啊,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况且没有了萧氏将士的弥国军队本就是一盘散沙。”
我亲人战死后,连奕便没了去处。等他再次回来时,他已是曼国的连将军了。
对此我是赞许的,曼国君王开明又识人才,在曼国要比在弥国好得多,更何况连奕本就是出生于弥国的曼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