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队伍走得不快,中间还有停留,这些外务高眉娘、林小云一概不理,全身心投入到这幅刺绣中来。
如此从保定府,一直绣到快出北直隶了,绣品的主体终于完工。
林叔夜与高眉娘、林小云轮流看着这幅作品,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有信心,林叔夜道:“就只差最后将词题上去了。”
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两张字纸来。
高眉娘展开一看,忍不住赞叹:“好字!好字!”却不见落款,忙问:“哪里来的?”
林叔夜笑道:“古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幅绣是亏了小云的创思,于姑姑是妙手偶得,算来乃天成之绣。这般佳作,我觉得总应完美无缺才好,所以我写了七八幅字体,没有一幅满意的,最后想到:我自己书法未臻上乘,何不找人帮忙?”
高眉娘听到“完美无缺”四字,暗自沉吟。
林小云说:“这几天都在赶路,你去哪里找人去?”
林叔夜笑了:“南巡队伍中,就有大书法家啊。”
高眉娘眼神一亮:“这莫非是严介溪的字?”
“姑姑好眼光。”
严介溪就是严嵩,其书法海内独步,深受当代名家之推崇,只是后世因受“奸臣”恶名所累才被人嫌弃,此时他奸名未显,所以高眉娘听说得了他的字那自是喜出望外!
“你怎么得的?”
“花了点钱。”林叔夜笑道:“不过也多亏这首词好,不然尚书大人未必肯出手。”
高眉娘展书再看,越看越是兴奋,严嵩虽是拿了润笔动的手,但他读了这首词后大受触发,所以这幅字绝非敷衍之作,一笔一划都是笔势雄健,力浑势奇,书法与词意相互印证,竟是相得益彰!高眉娘看着字,品着词,一时竟沉浸了进去,许久许久,忽然颓然放下。
“怎么了?”林叔夜注意到了高眉娘的神色变化。
“这手字这般好,让我绣来……未能令这幅绣‘完美无缺’啊!”高眉娘摸了摸这张《临江仙》,说:“我一生之中,所绣虽多,以这一幅最接近‘完美无缺’,但由我来绣这幅字的话……十分只得九分九,就算能胜过娟儿,但这幅绣品本身却未能完满啊!”一时之间意甚难平,抬头看了林叔夜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林叔夜一时呆住了,他呆住,是因为他竟然就懂了高眉娘的心思,只是觉得这心思未免太痴。
高眉娘见他眼神,也就知道他懂了,苦笑道:“我太痴了。”
林叔夜心道:“我心里头的话,她却说出来了。”一时间一股气流直冲心肺之间,脱口就说:“痴便痴吧!若是不痴,你就不是高眉娘了。”
高眉娘眼眶中的秋水都颤了颤:“你……你同意?”
林叔夜笑道:“我是觉得应该!觉得本该如此!当初沈女红不计千金重酬,亲手毁了《西洲话旧图》,不也是出于这份痴么?”
“可这是御前大比啊!”
“御前大比重要,还是‘完美无缺’的绣品问世重要?”
高眉娘听了这话心弦都颤动了,御前斗绣斗到此处,终于逼出这幅生平最得意之作,这已属难得,而在此最要紧的关头自己心中的艺癖痴性犯了,却还有一个人你不用开口他就懂你,不但懂你还支持你,人生于世,竟得知己如此,可又比逼出一幅完美之绣更难得了,一时之间胸腹之间气息涌动,竟然难以平抑!
两人四目再对,各自欣喜,把旁边的林小云看得莫名其妙,叫道:“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沈女红结了针。
祝柳娘等大弟子齐声恭贺:“恭喜师父!贺喜师父!”
沈女红抚摸了一下这幅刚刚完成的绣品,一时间也甚得意。一生所绣虽多,如这一幅《念奴娇》者寥寥可数,最难得的,是此绣逼于御前大比之下、完工于舟车劳顿之中,竟然也能几无一针之失,近乎完美!
她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有信心,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幅《念奴娇》出来,秀秀也得向我称臣了!”
几个大弟子无不点头,她们追随沈女红多年,也是难得一见这般好绣!
祝柳娘道:“高师技艺再高,这一次也必要服膺恩师了。”
沈女红一时间志得意满,含笑点头:“若不是秀秀复出,这一次御前斗秀我都可以不来的。到了最后,她终究欠了一点运气。”她与高眉娘斗绣斗了十几年,一直难分胜负,如果能以此作结,也算完满。
正自欢喜,有小弟子来报:“凰浦绣庄高师傅求见。”
众弟子皆愕然,均想这大半夜的,高眉娘来做什么?
沈女红却笑道:“好,快请!”
二弟子问:“《念奴娇》要收起来不?”
“收起来做什么?”沈女红笑道:“叫她看见,当场服我那是最好!”这话说出口后忽然自责,她一生谦逊平和,将骨子里的十分骄傲都收藏在十二分的修养之中,这时是觉得能胜毕生之敌喜不自胜,所以竟有些失态了,于是转道:“还是先收起来吧,既是御前对决,总要公平才是——对她要公平,对我也要公平,那最后才无遗憾。”
祝柳娘便去收起《念奴娇》,沈女红出来迎见,两人四手相握,沈女红正兴奋呢,所以手都是热的,握着高眉娘时便觉得对方双手微凉,笑问:“怎么这会来见我?”
高眉娘微笑答道:“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沈女红就笑了:“这么多年,可少见你拉下脸来求我呢。什么事快说。”
“你收拾收拾,随我来。”
沈女红也不疑有他,交代了两句,便带着祝柳娘随高眉娘去了。
他们是临时驻扎,今晚是在一个县郊,林叔夜借了一处民房给高眉娘做绣的,这时进了房,沈女红便见面前绷了了一幅绣,看样子似乎也已完工的样子。
她心中不解,且不看绣,问高眉娘:“怎么着?绣出了绝顶好绣,觉得能赢我,向我显摆来着?”这是她刚才动过的心思,在最亲的朋友面前不小心就泄露了。
高眉娘拉着她走近:“说了请你帮忙,就是请你帮忙!”
沈女红来到绣前,再一看,不禁脱口赞道:“好绣!”然而心里也还未慌,脸上笑容仍然挂着。
“先别乱夸奖,你且细看看。”
沈女红情知眼前必是高眉娘要拿来与自己御前对决的绣品了,得了她这句话,这才细看起来,但见此卷约莫九尺,也还不算巨制,画面是一条大江迎面而来,奔流而去,江水来处是远景,去处也是远景,来去之间在画面中有个转折,这个转折便是近景,来水去水的比例并非一比一,所以转折处并非绣幅的最中间,而大概是一比六分二,这个比例后来西方人称为“黄金比例”,只从整体布局上,映入眼帘便给人以整体的完美感。
只看此全图布局,沈女红便心中暗自庆幸:“秀秀的功力果然天下罕有,若不是遇上我,谁能与她匹敌!”
礼部出的题目既是“江水”,这条大河自然就是长江,沈女红再细看时,但见江水浩荡而来又滚滚而去,波澜之中浪花层现,更远处隐有青山与夕阳,月色已显而夕阳未落,染得西面半江红。
沈女红暗中又称赞了一句,却还是觉得未能胜己,不慌不忙再看:画面最近处有一舟二人,这是绣上唯二的两个人物,江中舟上的显然是个渔人,岸边是个樵夫,船头还能看见炭炉煮酒,甲板有倾倒的残杯,显然是两人刚才相逢对饮,此时已将告别,渔樵年纪都已经不小了,渔人正看着樵夫,樵夫望着远江,沈女红于绣道浸淫极深,观绣至此,恍惚间便入了神,一时代入到樵夫身上去,以樵夫之眼再望远江,竟产生了清风拂面的幻觉,也不知从哪里的细节中,感到绣上世界乃是春天……
沈女红微微吃了一惊,拉回心神,暗道:“好厉害!秀秀处理景象人物,竟已达到如此境界!”就听高眉娘对自己说:“我刚才绣完,自己看时,只觉自己是那位渔人。”
沈女红脱口道:“我是那位樵夫……”
说完之后,悟出了绣中真意,一时间大为感动,握住了高眉娘的手说:“你可将我们两人的给绣进去了。”绣中鱼樵与她二人身份有别、男女有异,但那种面对江山荡气、天地苍茫时的淡泊感,以及老朋友相逢后又告别的喜悦惆怅却超越了身份性别的桎梏,让沈女红觉得那渔樵就是高眉娘与自己。
她是最顶级的艺术者,因此也能理解同为顶级艺术者的高眉娘,知她是将自己投射了进去,因此针线下的鱼樵便都有了生命一般。
“你因不知不觉中把咱俩都绣了进去,”沈女红说:“所以请我来看,是吗?”
她的大弟子祝柳娘看到这里,听到这话,暗中也甚感动,心想:“我这一生之中,不知能有幸得此劲敌挚友否?”
不料高眉娘却说:“是,也不是。看绣什么时候都可以,主要还是请你来帮忙。”
沈女红问:“要帮什么呢?”
“你看这幅绣如何?”
“长江旷远,鱼樵淡泊,妙哉,真上上之作!”沈女红微笑着评论,至于针功的佳妙那是不用说了,评完之后,她不禁回想自己的《念奴娇》来,暗道:“绣是极品好绣,江山天地浑然一体,夕照染将处理得也佳,鱼樵两个人物的表现也丰满,但格局却嫌小了,比我那《念奴娇》中景中有史,就少了三分蕴藉。”
想到这里,嘴角微弯——她仍觉自己的绣更胜一筹。
就在这时,高眉娘拉出绷着下沿的夹子,与林小云各执一端,将绣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