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云气得跳脚,却又无奈至极!
对方挑的是一模一样的诗词,打的是一模一样的心思,却偏偏领先了一步,这真是要骂都没处骂去!骂对方不就是骂自己?
“他们用苏东坡,那……那我们就用李白!对,用李白压苏东坡!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那不是长江。”林叔夜叹道:“如果到时候礼部说必须用江水古意,那我们就是跑题,不用看绣就输了!”
“那……那……李白也有写长江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诗是上乘的,”高眉娘叹道:“但绝句太短,到时候只能是一幅表现长江、友情、送别之意的小绣。”
她所说的小绣,不在于绣地的大小,而在所绣内容的丰富程度。
“那……那用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杜甫这首《登高》自是极好的,”林叔夜道:“有人誉为七绝之冠,其境自然深远悠长。只是立意太悲怆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种诗就算绣出来,天子能喜欢?”
“李杜都不行,那辛弃疾?何处望神州,什么什么楼?然后不尽长江滚滚流。”
“辛弃疾的《南乡子》,”林叔夜望向高眉娘:“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苏辛齐名,似乎亦可匹敌。”
高眉娘在脑中过了一下,摇头:“都是说三国,述史怀古上可以匹敌,但江景表现上,这首词不过两句:‘风光北固楼’,写的是静物,‘不尽长江滚滚流’,写的是远景——都难以在刺绣上有出奇的表现。实不如《念奴娇》中,‘大江东去’有远景,‘浪淘尽’亦景亦史,‘乱世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作近景画面犹佳,最可体现针功!便是述史之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也比‘生子当如孙仲谋’更好入画成绣。”
林小云顿足:“所以说来说去,最合适的还是《念奴娇》!他娘的!我们怎么就比她们慢了一步啊!”
林叔夜心道:“说起来可以说是运气,当时我们先是纠结书法入绣的难点,然后才想到‘长江’的选题上,有此转折而慢了一步,却又在情理之中。”但这一点如果说出来他怕影响到高眉娘的心情,又没什么作用,干脆就不说。
马车上气氛正纠结时,高眉娘忽道:“我一个故人,他的一首词或许能用。”
“故人的词?新做的?”
“是一首词,《临江仙》。”
他们是在路上议事,高眉娘便下车去,到自己的座车去翻找。
林叔夜本想劝阻,没开口就打住了,林小云待高眉娘下车后才道:“词还没看呢,表哥你好像不看好?”
林叔夜苦笑道:“诗至唐而盛,词至宋而极——本朝的诗词怎么跟唐宋比?就算是声名极盛的唐伯虎,他的诗放到唐朝最多也就二流。词也没几个好的。”
“万一有一两首好的呢?”
“其实相对于用古人诗词,近人新作是有加成的,”林叔夜还是摇头:“但也不能差得太远,要跟《念奴娇》碰一碰,那至少本身也得有千古流传的资质。”
林小云呸了一声:“都千古流传还叫‘至少’?”
林叔夜苦笑道:“谁让苏东坡这首赤壁怀古是绝唱呢!”
说话间高眉娘已经上车来了,她似乎听到了两句,脸上却没显露什么,摸出一个已经有些褶皱的防水信封,林叔夜见她如此珍重,想必那位故人对她而言定很重要,且不管信封内的诗词如何,当下也就珍而重之地拆开。
拿将出来,却是一张草纸,林叔夜愣了愣,展纸一读,不由得愣了!
他是能被状元林大钦夸赞的人,诗词鉴赏水平自是不差,他读了一遍,再读一遍,不由得怔在了那里,好一会,才脱口道:“当今世上,还能有人做出这等诗词!”
林小云眼睛一亮:“很好?”
“极好!极好!”
林小云叫道:“那能跟《念奴娇》拼一拼不?”他也不急着去看词,反正表哥的鉴赏水平比自己高,听他的评价就是。
林叔夜却忽然不说话了,看着手上的两张纸,将这首《临江仙》又读了一遍,忽然对高眉娘道:“就这首吧。”
林小云大喜问道:“这首能跟苏东坡打?”
“不要紧了。”林叔夜长吁了一声,说:“此词神契我心!读了之后,我忽然觉得胜负也没那么要紧了,但我极想姑姑能将此词绣出来。”
高眉娘与他对视着,心中也是无比欢喜,心中说:“他果然与我同心,乃是知己!”口中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
“不过怎么?”
“不过我刚才去拿的路上,又想起我这位故人,身份上有些阻碍。”
“什么阻碍?”
高眉娘苦笑:“他得罪过皇帝。”
林氏兄弟都是一惊,林叔夜忙问:“究竟是谁?”
“杨慎。”
林叔夜一惊:“正德年间那位状元?”
“是。”
“大礼议中被廷杖罢官、永不叙用的杨慎?”
“是。”
“这……这确实是个大阻碍。”林叔夜知御前斗绣用贬臣之诗,福祸难料,但看着这首词,却又十分不舍。因问:“这首词知道的人多不多?”
“应该还没人知道。”高眉娘道:“他立志要将古往今来的朝代入词,这是第三篇,后面还没做完,因此未曾示人,他做此词时我刚好在场,因此他将词稿相赠。”
“也对,这般好词如果公开,早就传唱天下了。”林叔夜以拳击掌:“那我们就假装不知!回头以‘佚名’为题。”
“冒个险?”
“冒个险!用了皇帝不喜欢的词,最多也就是被绌落罢了。如此好词,它值得!”
两人心念合一,选题一事再无疑虑,当下商量怎么绣来。
即便在马车颠簸之中,高眉娘也拟出了七八种方案来,但拟出来一种随即推翻了一种,拟到第五种才觉或许能行,但与林叔夜一商谈,马上就觉得不当,最后七个方案全休,剩下那个方案未及讨论天已黑了,大部队已经停下驻扎,刘三根也安排了帐篷让他们去休息。但心中膈着这么大一块石头,两人又哪里睡得下?
林小云拿了张纸把那首词抄了,半天下来他早把词给念熟了,他有唱戏的底子,知道《临江仙》的调,所以心里是将词唱出来的,高眉娘林叔夜睡不着,他却唱着曲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辜三妹去叫醒他时,听他做梦还在唱曲,忍不住笑骂了他两句。
林小云一边接过她送来的汤饼,一边笑着说:“我做梦梦见怎么绣那幅‘御前对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