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道川离开了办公室,舱门关上的瞬间,也将山君的欲望与阴谋一并隔绝。
他把周肆推回了先前的狭窄舱室中,室内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陷入一种难言的寂静之中。
山君那一拳把周肆的眼眶打得发青,皮下隐隐出血,周肆微眯着眼,默默地忍受着身体的痛苦。
霍道川低垂着头,双手不安地交错、摆弄,种种狂乱的思绪在阴影里纠缠,像是一群尾巴彼此缠住的老鼠,发了疯地想要挣脱彼此的束缚。
令人窒息的宁静持续了很久,直到周肆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霍道川,我相信你的正义了。”
周肆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霍道川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刚开始,我以为你和山君一样,一个被欲望完全支配的狂徒,但现在看来,我猜错了。”
周肆低沉沉地笑了起来,“你是一个傻子,一个天真的、充满理想化的傻子,也只有这样的傻子,才会带着一种自我献身的精神,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人。”
霍道川没有应声,前不久他还为自己心底的正义骄傲,可转眼间,山君便把这一切推倒、烧毁。
“不……山君不会这么妥协的,我们当初都说好了的……”
霍道川试图辩解,但得到的,却是周肆更加怜悯的目光。
“算了吧,霍道川,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就好。”
周肆摆了摆手,制止了霍道川的话,紧接着,他又反问道,“比起这些,我更好奇,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变成这样的傻子。”
霍道川警惕地看着周肆,一言不发,周肆则安慰着,“放心,我对你不构成什么危险。”
“既然至福乐土逐渐脱离了上仙的掌控,我想,我对于山君来讲,也只是羽化技术的附赠品,说不定再有一会,就有几个人冲进来,把我的大脑活生生地提取出来,仔细封存起来。”
周肆幻想着那糟糕的未来,但他的神态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次可不是乐土系统构筑的幻觉了,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现实里的解剖。”
周肆顿了顿,引导道,“说些什么吧,霍道川,我是你的医生,就当最后的治疗了。”
霍道川被周肆逗笑了,他感慨着,“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意这种事?”
“没办法,就像有自我正义的固执,我同样也有医者仁心的固执。”
周肆勉强换了个姿势坐着,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体舒展开些,“我觉得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想法。”
这一次霍道川沉默了很长时间,周肆闭上眼,耐心地等候着,他的心神格外宁静,即便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早在很久之前,周肆还是一个极为容易焦虑的人,但自仙陨事故令他的人生产生巨大转变后,周肆反而像是解脱了般,他再也不会为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感到担忧了。
周肆是一个活在现在的人。
霍道川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开口道,“我想,我如此天真,或许是因为,乐土系统可以满足任何人的欲望,但唯独满足不了我的。”
“为什么?”
霍道川面无表情地说道,“还记得我的爱情故事吗?它确实是真的,但不同的是,我隐瞒了一些关键信息。”
“我猜到了,”周肆点点头,“继续。”
“我爱上了一位……化身囚徒?大概是这么一个存在吧,她为了家里人的生计,向黑帮借了一大笔的贷款,作为代价,她自己则作为抵押物,被塞进了水箱里,进行昼夜的劳作。”
霍道川的目光逐渐涣散了起来,像是看向无比遥远的彼岸。
“我们一起工作了很久,无话不谈,在我封闭的人生中,她是我唯一看向世界的窗户,但在某一日,她忽然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而我对她除了随着时间逐渐模糊的回忆外,一无所知。”
霍道川难堪地笑了起来,“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寻找着她,加入一个又一个人力公司,把自己的意识不断地投射,直到患上了离识病,一路走到了现在。”
不用周肆进一步地询问,霍道川自己便继续讲述了起来。
“如今回顾一下,我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爱意,还是一个由我个人幻想所编织而出的执念,就像一个困扰你一生的谜题,你想方设法也要将其勘破。”
霍道川自嘲道,“其实我很羡慕那些能在乐土中得到满足的人,我也曾潜入乐土之中,但当我置身于其中时,我便感到一阵强烈的迷茫感。”
周肆犀利地指出了霍道川的迷茫之处。
“是啊,你踏入了可以满足所有欲望的乐土中,但你却连该如何描述你的欲望都做不到。”
霍道川抬手捂住了脸庞,长长地叹息着,“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样貌,也没有保留下来任何音频,就连还原声音都做不到,唯一具体些的形象,还是一具锈迹斑斑的基建化身。”
“这很可笑吧?周医生。”
周肆平静地摇摇头,“不,我只是觉得很可悲。”
“也差不多吧。”
霍道川望着头顶炽白的灯光,麻木着自己的视觉,“有些时候,我甚至在想,会不会这一切,只是我个人臆想的幻觉呢?”
“除了我脑海里不断模糊的记忆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证明她存在过,或许这一切真的只是神经元错乱下的梦幻泡影。”
两人的交谈又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伴随着外界风雨的加剧,舱室也小幅度地颤抖着,隐隐能听见雷霆的嘶吼。
周肆突兀地笑了起来,他说道,“外面的台风应该很大了吧?”
“想想看,那名为霖将的台风正大步袭来,将磅礴的海水高高地举入天中,再狠狠地砸下,就像玩乐的孩子,没有任何意义。
在霖将的面前,宏伟的铵言市,也不过是一些稍微坚硬的土包,我们芸芸众生,也和海水里被卷起的鱼类没有任何区别。”
周肆畅快地笑着,警醒道,“霍道川,作为你的医生,我最后给你一个嘱咐,快逃吧。”
“你是一个天真的、被‘正义’驱动的人,你这样的人和我一样固执,不懂得变通,只惦记自己心里的那点事。
当山君与你的利益一致,一起为那可笑的理想工作时,你可以用‘正义’安慰自己、开解自己,毫不犹豫地挥出剑刃,但当你们出现分歧时,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周肆冷酷地判断道,“乐土给不了你想要的欲望,这也意味着,你并不是一个会完全受到山君支配的人……至于剩下的,自不必多说了。”
霍道川很天真、理想化,但他并不是一个蠢蛋,周肆所说的,他何尝又没有想到呢?甚至说,霍道川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在办公室的发言了,他不该如此鲜明地表达自己的异议。
周肆留意到霍道川口袋里露出的一角,那看起来是一本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