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我拨通了黎呐的电话。我告诉她我想好了,我打算回老家。
我又开始忙着找工作了。黎呐也在网上帮我搜寻招聘信息,不时地发给我一些链接,大多是媒体和出版社的编辑岗位,也有其他行业的企划文案、市场宣传之类与文字相关的工作。我在她给我发来的链接里看到了《潮至尚》招聘编辑的广告。对于黎呐推荐来的职位,我都投去了简历,除了《潮至尚》。
就在我为该怎样请假回老家去面试而犯愁的时候,我接连接到了四个面试通知。其实在老家那座小城市,这类文字工作的机会并不算多;之所以一下子接到这么多面试邀约,我想我应该感谢在bj这几年的工作经历。
这下好办了。跟这几家单位协商面试时间时,我把四场面试集中安排在了同一周的周四和周五,每天上下午各一场,这样一来我只需神不知鬼不觉地请两天假,周三下班后坐上火车,周末还能顺便在家休息两天。
面试之后半个月,就在我还在继续投着简历的时候,又接连接到了其中三家单位的录用通知。仔细斟酌、比较,又询问了黎呐的意见之后,我选择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杂志社。
我去向王晶辞职。她好像被针扎到了似的,眼睛瞪得老大。这些年来,除了工作上的事,我没和她打过多少交道,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她这个反应倒是把我吓了一跳,不过也有可能像黎呐后来跟我说的,她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王晶把我带到会议室,跟我长谈了两个多小时,无非是说我是部门骨干,将来会有广阔的施展空间,希望我能为自己考虑,也为部门考虑,留下来帮助部门发展,也帮部门带一带新员工。我想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的真实想法吧。
别人离职时通常不出一个星期就能办好各种手续走人,但王晶硬是以“按《劳动法》的规定”为由拖了我整整一个月。也好,离开bj前,我也正好有些私事要处理。
老实说,在bj混的这几年,我自觉对这座城市并没有太多感情——它终究不是家乡,待得再久、再熟悉,也只是“客居”。可一旦要离开了,我却充满了留恋。那一个月的周末我没有回老家,而是把华侨大厦、三里屯、丰诺公司的两处办公地、凯宾斯基饭店转了个遍,当然还有公主坟我和周欣曾经常去的那家西餐厅和咖啡馆。
在三里屯,我凭着已经不甚清楚的记忆,重走了周欣带我走过的路,还特意去寻找我们吃意大利面的那家餐厅,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了,就连那片地方的样子都变了。至于其他几个地方,我都没有进到里面去,只在门口站了站,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我在华侨大厦门前驻足的时间最长,我拼命地回忆着当年的每一点细节:我们在这里下的车……这么走,绕到华侨大厦正门……周欣在门口的那个位置等着我们……他从那扇门出来和冯经理打招呼……他带着我们从正门走进华侨大厦,藏蓝色呢子大衣在他瘦削的身上晃来晃去……
我贪恋着这每一处地方。这一个月,我觉得好像每天都和周欣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我和周欣见过那么多次面,竟然从没想到要跟他合个影,就连参加酒会那次都没有。
小成得知我要走了,很是不舍。我帮她找到了一个新的合租伙伴接替我,那是个文静的女孩,做会计工作,相信她会和小成相处得很好。我还把我自己缝制的一个零钱包送给小成做纪念,她曾说过那个零钱包很好看。
我自己去火车站办理了行李托运。在bj这些年,我什么东西也不敢添置,就怕搬家时麻烦。可尽管如此,我的家当还是比刚来时多了许多,它们陪伴了我几年的漂泊时光,哪样我也舍不得丢掉。最后,我把所有东西打成了三个大包,打车去了火车站。
离开bj的那天是周日,小成执意要送我去火车站,我好说歹说她才作罢。我不想惊动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离开。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静,就像每次周末回老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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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上去看看吧?”身边传来周博的声音,我的回忆被打断了。我转过头冲他笑笑,摇了摇头。上去,除了紧闭的公司大门,还能看到什么呢?
周博是黎呐一个高中同学的同事,也是我的男朋友。去年我回到老家后没多久,黎呐和她同学就把他介绍给了我。周博是学工程的,与同是“理工男”的周欣相比,他显得木讷了许多;但和他熟悉之后我发现,他不仅爱好广泛,还很幽默,是个很有趣味的人。他从不会搞些花里胡哨的所谓“浪漫”,对我的体贴却是实实在在的。和他在一起我永远不会心跳加速,而是感到自在、踏实。
至于周欣,他本身到底是什么样的,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之于我,更像是一个完美的偶像,或者说,我用自己的想象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偶像,我把我认为的所有美好都加在了他的身上。对他,我始终是仰视的。我不知道,倘若换个时间、换个场合遇到他,他在我心目中还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遇到周博时我已然不再年少,对他的感情更加脚踏实地。怎么说呢,在我眼里,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是我想要和他一起柴米油盐的人;而对周欣……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偶像,只能是用来幻想和崇拜的。
怎么这么巧,我的男朋友也姓周,这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有意的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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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我收拾自己的房间时,在书桌左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颗裹着透明玻璃纸的糖,糖块是小小的咖啡色圆柱体,外面残留的黄色包装纸上印着“卑斯牛奶糖”。我纳闷:我不爱吃甜食,从不买糖果,这颗糖是从哪来的呢?记忆的指针在我的大脑中飞快地搜索着。“叮!”它撞上了我要找的东西,撞得我心头一颤:这……是周欣给我的啊!那次他去宝洛,坐在陈老师的座位上,和我一起加班。这一管糖,他自己吃了一颗,给我一颗,剩下的他后来也没有拿走,被我小心翼翼地带回了家,就放在这个抽屉里。那个时候,每当我快要忍不住对他的思念,想要拨通他的手机时,就会吃一颗安抚一下自己,谁知竟还剩下了一颗。
我剥掉黄色的包装纸,把这颗糖取出来。这么多年过去,它没有融化,没有变形,还保持着当初的样子。我把它托在掌心里端详着,那次周欣拥我入怀的感觉又传遍了全身。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直到现在,我的身体对他的双臂箍在我身上的位置和力道依然记忆犹新,还有,他心跳的节奏,他苍白的脸庞,他看我的眼神,他的体温,他的气息……那可真是刻骨铭心哪!
周欣在写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中并没有提到这件事,一个字母也没有,但我当然知道他想要去武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假如他能看到我在此记述下来的这个故事,我想对他说:感谢命运,让你在我的生命中路过。
那次是因为他爱我,还是只是他的一时冲动呢?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想不出答案。我希望是后者,更希望他能彻底把我忘掉。
我在我的电子邮箱里建了一个文件夹,把周欣发给我的所有邮件都转移到了这个文件夹里,并且再也没有打开过,以后也不会打开了。同样被我封存起来的,还有周欣在宝洛时手写的那几页草稿,以及丰诺那场酒会的请柬。我把它们装在同一个文件袋里,收藏在我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中,那个文件袋的右下角印着“宝洛食品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的字样,红红的颜色依旧鲜艳。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触碰这个文件袋了。
考虑再三,我决定把那颗糖深深地埋在我家楼下的花坛里,就在我房间窗户的正下方。深夜,等爸妈都睡熟了,我悄悄地下楼,郑重地完成了这个仪式,这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仪式。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柔和的路灯光洒在地上和我的身上。
回到老家,还是需要重新适应,不过总归要比适应一个陌生的城市容易多了。我一点一点地重拾以前的生活,常会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耳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那是我们当地电台一位著名主持人的声音,我从小学起就收听他主持的欧美流行音乐节目,直到去了bj以后才中断。说来有趣,当年开始听他的节目,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欧美流行音乐或欣赏他的主持风格,只是因为他跟我一个小学同学同名,我觉得好玩而已,不经意间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听了下去,竟成了习惯。如今他仍在电台主持着欧美流行音乐节目,只不过他节目里的那些歌曲从“当下流行”变成了“曾经流行”,我收听的媒介也从收音机变成了手机。
重新开始听他的节目,我的时间又从中断的那天接续了起来。他的声音依旧,主持风格依旧,中断的那些岁月仿佛从未存在,我也依旧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直到有一天,他在节目中偶然说起了他的退休计划,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从我第一次听他的节目起,他的声音就一直存在于电波之中,他的声音和电波似乎早已融为一体。难道说,有一天,我会再也听不到了?
为什么不会?有谁能赢得过时间呢?因为熟悉,所以习以为常,然而时间不会因为你忘记了它的存在就会停止流淌。
我常会回忆起在bj度过的那段日子,怀念那座“周欣的城市”,怀念我遇到过的人、去过的地方、经历过的喜怒哀乐,还有独自生活的那份自由。但我不喜欢“北漂”这个词,它让人有种没根的感觉。
这种怀念,有时也体现在一些习惯上。比如我仍然关注着图书出版,老家最大的书城也是我闲暇时常去的地方。徜徉在书堆中,闻着油墨和纸张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我感觉曾经的生活仍在身边。
我忽然想到,建文社的书销往全国各地,那么说不定哪天,周欣就会碰巧看到一本我责编的书呢?想到这里,我忽地笑了一声,惊扰了旁边一位正在专心致志选书的顾客。他皱起眉头瞥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明显的不解和愠怒。我装作没看见他,随手把手中捧着的一本我责编的书插回书架上,然后从他身后绕过去,继续往前走去。
刚才那一瞬的想法真是幼稚,全国每天光是新上架的书就有千千万,更何况我责编的书依然在售的……也不剩几本了,周欣看到它们的概率,大概不比被陨石砸到的概率高。况且,就算他看到了,又怎样呢?
我漫无目的地在一排排书架之间慢慢地走着,随意地看着。忽然,一个黄色的封面抓住了我的注意力,封面正中一个大大的英文单词crossord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我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赶忙从书架上取下了这本书。这回看清了,crossord下面赫然印着“总策划:宋伟”的字样。我翻开书页,熟悉的篇章结构和内容设置,跟我写的那份样张一模一样。版权页上,出版时间是去年。我又看了看书架,发现同一层还有一本红色和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同样的开本,同样的封面设计风格,封面中央也印着同样的crossord,显然同属一个系列。我合上手中的书,又看了看封面上总策划的署名,在心里啐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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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早,我和周博一起去黎呐家拜年。从她家出来时,我想起宝洛就在附近,一时心血来潮,便绕路过来看看。周博只知道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我当然没有告诉他我想来“故地重游”另有原因;事实上,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周欣”这个名字,这是我自己的秘密,是我青春时光的一部分,它只属于我一个人。“故地”的妙处就在于,它可以成为你的“时间胶囊”,纵使岁月流逝、斗转星移,它总是承载着你的记忆,以不变的样貌面对万变的时光。不论你哪一天回转来,在这里,在“故地”,总能发现那时的自己。
我抬起头,再次望向三楼的那扇窗。当年放在我桌上的绿萝还在吗?现在坐在我座位上的人又是谁呢?他/她是否还干着我当年的工作?他/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经常站在这扇窗边向外张望?宝洛的规模扩大了,想必办公室已经重新装修过,早就不是原来的布局了吧?但这扇窗的位置不会变。
冯经理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而对于那个纠缠了我多年的问题,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当年我曾偶然从宋珺那里听说,集团各下属公司的任何人事变动都要上报给集团,由集团审核、批准后才能执行。照这样推断,那时宝洛的业务正处在低谷,不但它不需要,集团应该也不会允许它增加人手。所以一开始,宝洛确实没想招人,确实只想找个人把陈老师休产假那段时间应付过去,自然也就没有向集团提出人事变动申请。后来他们改变了想法,想留下我,麻烦就来了:没有申请,也就没有增员名额,而我的试用期又快满了,他们无法处理,也无法给我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解释,所以后来很多奇怪甚至自相矛盾的事情就都说得通了。当然,这只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实际情况究竟为何,那就只能问老天爷了。
那次丰诺的酒会上,冯经理那么迫切地想要约我和周欣一起吃饭,是有话想对我说吗?如果是,他想说些什么呢?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周欣从我的生活中离去,牵连着我与宝洛的最后一根纽带也断了。他对我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终究只是在梦里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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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月,我就将满32岁,正好是我遇到周欣时,他的年纪,距离我走出校门也有整整1年了。兜兜转转一大圈,我又站在了1年前一切开始的地方。
我四下里望了望,这一片区域的几座写字楼还是老样子,周围的小饭馆、小商铺也依然是小饭馆、小商铺,只是全都换了面孔,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一切似乎都没变。
但其实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