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缝着眼,偏过头仰望着三楼那扇熟悉的窗子,小心地避免着被它反射的阳光刺到眼睛。今天是大年初三,空气却温暖得恍如初夏,晒过太阳的风吹在脸上暖烘烘的。记得九年前的那个春节,天气也是这般暖意融融,可当时的我却感受不到。
我现在站立的这个地方,就是从三楼那扇窗子望下来,刚好能看到周欣从这座办公楼大门走出来的“临界”位置。阔别九年,可我还是一下子就定位到了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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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从周欣的住所回到我的小屋后,我一头扑倒在床上,脸扎在枕头里放声痛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身体里也空落落的,好像永远地失去了什么。我的心被一下一下地撕扯着,鲜血淋漓,痛得我浑身发抖。
接下来的好多天,我的灵魂不知去了哪里,只留给我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我对周遭没有了感觉,每天只是机械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经常是手里干着干着活就开始发呆,发着发着呆眼泪就掉了下来。幸好编辑的工作大多数时间都是独自一人面对书稿,和其他人接触的机会相对不多,所以就连关系亲密的小关也没有觉察出我的异样。
足足过了一个多月,灵魂才慢慢回到了我的身体里。这是失恋的感觉吗?呵,可笑,我连恋爱都没谈过,何来的“失”恋?但若不是,又会是什么呢?
送周欣去医院那天之后没多久,我的银行卡上先后收到了两笔钱,一笔是我最后一次帮丰诺做翻译的稿酬,另一笔是周欣还给我的医药费,比我实际花费的多了不少。我并没有告诉他医药费的金额,因为我不需要他还我这笔钱,他一定是估算着还的。我把缴费收据拍了照,连同多出来的钱用微信转账给他,他没收。后来我听从小关的建议,把这些钱给他充了手机话费。这话费实在是多得有点夸张。
是的,“最后”一次帮丰诺做翻译,因为从那以后周欣再也没有找我做过翻译,事实上,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而我,却依然像以前那样,每天打开好几次邮箱、查看无数次手机,期盼着收到他的消息;每天下班也依然执拗地乘坐公交车,在车子路过公主坟的时候望一望丰诺公司所在的那座大楼。这些已然成为了我的生活习惯,改不掉了——我压根也没想改。
那年的年底,黄老师他们三个和711办公室的老李被调回了各自的原部门,713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小关。同时调走四个同事,对于我们这个只有十几个人的部门来说,不啻是一场巨大的震动。至于他们被调走的原因,大家纷纷猜测是因为宋伟的事。当初他们这几位老员工一起向社领导告宋伟的“状”,便和王晶结下了梁子,这次他们突然被调走,便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王晶本就跟他们不和,记得宋伟跟我说过,王晶经常抱怨这些老员工仗着自己资格老,不服她管。反正我感觉,自从老员工们走了以后,王晶的精神似乎振奋了不少。谁知道呢。不过我很难过,不管黄老师他们与王晶的关系如何,但他们都对我很好。
老员工们走后才半个月,我们办公室里就陆续来了三个新同事,巧了,也是二女一男,都是新招来的应届毕业生。看着他们年轻而略带稚嫩的面孔,我忽然体会到了五年多以前我刚走进这个办公室时,黄老师他们的感觉,那是长辈看晚辈的感觉,是隔着代际的感觉。他们在时,我总觉得自己是新来的,是小孩,现在,我突然就成了老员工。
三个新同事很快就玩在了一起,而我和小关则顺理成章地被王晶指定当他们的“师父”。“许老师”,好陌生的称呼啊!冯经理和章总编喊我的“小许”犹在耳畔,可不知道哪天我就会变成“老许”,像我爸一样。
元旦刚过,房东通知我和小成,春节之后房子不再继续租给我们了,理由是他儿子准备结婚,他要装修这套房子给他儿子做婚房。按照租房合同,我们的租期是到六月份,房东毁约是应该赔偿我们一个月房租的。但我们几次去和他交涉,他反反复复说的就是“你们在这住的这几年,我一直没给你们涨房租”这一句话,拒绝支付违约金,到后来根本就不再搭理我们了,只是不时地催我们快点搬走。
我俩还能怎么办?分头找房子吧!时值岁末年初,我和小成的工作都忙得不可开交,市面上待出租的房子又特别少。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房子还没有着落,让我想起了当年我第一次找房子时的情景。最近几年总算不用找工作了,却又要隔三差五地找房子,想过几天消停日子就这么难吗?
眼看着快过年了,我们才终于敲定了一套两居室。还是在西客站南广场一带,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大一些、新一些,但是离公交站和地铁站更远,每月的房租也多了1元,也就是说我俩各自要多负担5元。嗯,今年我的工资刚涨了4元……可是能找到房子我俩就已经很知足了,看房的当天就给房东交了定金,第二天去签了合同,那一周的周六就搬了过去。是的,我仍和小成一起合租,因为我俩同住习惯了,谁都不想再重新适应一个新舍友。
3月底,小关为了爱情,辞职去了广西。与他异地相恋多年的女友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父亲舍不得她远嫁他乡,于是小关便远“嫁”他乡了。整个3月,不管是平日还是周末,一有时间小关就让我陪他逛街,给他女友买礼物——衣服、头饰、工艺品,他甚至还买了一对一模一样的毛绒玩具羊,他说他女朋友属羊,这两只羊就代表他们俩。我则让小关自己选一样礼物,我买下来送给他作纪念,他挑了一个印第安人头像造型的烟灰缸。
小关动身的那个周末,周六一大早我去了他的出租屋帮他收拾东西,又和他一起去火车站办理行李托运。他把他从大学时就带在身边的一个罗盘送给我做纪念,他说这东西跟我这个“路痴中的战斗机”是绝配。好吧……
周日上午,小关在我依依不舍的注视下登上了火车。火车开动,我一边追着火车跑,一边使劲向他挥手,直到跑到站台尽头,火车远去,再也看不见为止。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小关走后第二天的晚上,我突然收到了周欣的电子邮件。依然是用英文写的,但与以往不同的是,邮件很长。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写这么长的邮件?我的心里莫名地腾起了不好的预感。我明明迫不及待地想要点开来读,却又迟迟不敢点开。
我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邮件,感觉手指在一点点地变冷。许久,我才终于鼓起勇气点开了它。才读到一半,我的眼泪就像决堤一样,怎么也控制不住了。
周欣在邮件里说,丰诺在武汉成立了一个办公室,他主动申请过去并得到了giani的同意,4月初就动身。他说,虽然武汉办公室归bj公司管,但他今后基本上都会“驻守”在武汉,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华中地区了。他还说,申请去武汉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久。
在邮件的末尾,他写道:
takecare,yatouforgetme
fareell
zhou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以bye这个词来结束整个邮件,而改用了fareell。
高中时我读痞子蔡的小说就学到了,fareell,有“永不再见”的意思。
我病了。很多年没有发过烧了,但这次,我居然烧了三天。第一天,我还强撑着上了一天班,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没有下床,一会昏睡过去,一会又醒来。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嘴唇干得裂开了深深的口子,裹着两条厚厚的被子还冷得发抖。不用试体温表我也知道,我全身上下像着了火一样的烫,恨不得连呼出的气都能把水烧开。这两天,我是靠着白开水和两包饼干捱过去的。
小成根本不知道我病了。早上,我听着她从房间里出来、去卫生间洗漱、出门上班;晚上,我听着她从外面回来、去卫生间洗漱、回房间休息。白天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屋里死一般的寂静。也许我就这么死在床上也不会有人知道吧。想到这里,我凄然地笑了一下,这一笑,牵动得我又咳得死去活来。
我没吃药,也没去医院,因为我知道这病从何而来,纵使什么仙丹妙药也无济于事的。
小时候每当我生病,妈妈就会用被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搂着我坐在床上,轻轻拍着我的背,嘴里念叨着“小丫头,快点好”,还给我讲故事,喂我喝水、吃东西。我蜷缩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被妈妈身上的气息包裹着,也就不觉得那么难受了,甚至,还有些享受。
我想家了,特别特别想,刚来bj的那段时间都没这么想过。
周欣并没有告诉我他离京的具体日期,也许给我写邮件的时候还没有定下来,也许他并不想让我知道。但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在4月初,那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要是能在他走之前再见他一面该有多好啊!
刚刚能去上班的那天,一下班,我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地铁,在公主坟那站下了车。还不到18:。我想,如果周欣还没走,那么我就在这座办公楼下面,找个隐蔽的角落等着,等他出来的时候我偷偷地看上他一眼就好了。
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只是远远地看了看那座楼就离开了。理智告诉我,这样做很不明智,同时我也应该尊重周欣的意愿——那封邮件就是他最后的道别,他不想再见到我,也不想再被我看到。该死的理智!为什么你只能控制人的行为,却不能控制情感?
4月底,一个晴朗的夜晚,我坐在什刹海边的一个露天咖啡座旁。“五一”假期邻近,这里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湖面上倒映着五彩斑斓的灯光,比白天还要热闹。这次要不是黎呐提议,来bj好几年了,我竟从没想到来这一带转转。
一阵微风拂过,面前热巧克力的香气飘进了我的鼻腔,也在我心头激起了一串细细的涟漪——好像,那年三里屯的风。只是,风依旧,人不再。
我从湖面上收回目光,对坐在我对面的黎呐说,我开始理解她为什么喜欢简单、悠闲的生活了,也越来越羡慕她拥有这样的生活。至少对于当下的我来说,这样的生活只是个梦想。
黎呐垂下眼皮沉吟了一会,忽然问我,想不想回老家工作。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间有些茫然。我承认,自从小关和周欣走了以后,我的心态改变了许多,这么大的变化连我自己都有点难以适应。当年那个一心向往外面世界的我,渐渐开始怀念家的宁静与闲适。不过我到底已经在bj生活了好几年,真的让我就此放弃过往的一切,回到老家重新开始吗?我还没有认真想过。
6月,房东对我们说,他打算把我们租的这套房子卖掉了,7月中旬之前我们必须搬走。我们在这里只住了半年,感觉才刚刚安顿下来。而这一次,我们除了照样讨不到违约金以外,还要应付来看房子的买房客,有时是在周末,有时是在平日的晚上;有时房东会提前打电话知会我们一声,但更多的时候是直接就带着人过来了。他们旁若无人地这看看、那瞅瞅,粗声大气地指指点点;有的看房客还抽烟,烟灰弹得到处都是,屋子里全是烟味,呛得我和小成不住地咳嗽。
那段时间小成也不敢在公司加班了,每天晚上早早地回来。我俩一边抱着电脑分头找房子,一边提心吊胆地等候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看房客。我们一次次地被迫把房间门敞开,把自己的私人生活暴露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我们也不敢再换上舒适的家居服放松地休息。我们不仅要把尊严扔在地上任人践踏,也越发为自己的安全担忧。小成苦笑着对我说:“谁让房子是人家的呢?咱们还是尽快搬走吧,别等到7月中旬了。”所以6月底,我俩刚一找到新房子就立刻搬了过去。还是在西客站南广场一带,这一次,房租又增加了8元,房子的条件跟我们现在住的差不多。
搬家后一个星期,我意外地接到了宋伟的电话。在他离开我们部门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联系我。由于我早就删掉了他的手机号码,所以当这一串数字伴随着频频振动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时,我并不知道是他——不然我可能就直接挂断了。
“嘿,维珊,我是宋伟。”这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
“……”我皱起了眉头。
“你还在建文社吗?”
“嗯。”我犹豫了一下,应道。不知道他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我决定尽量少说话。
“我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做市场,这的待遇比建文社好,时间也宽松,想不想过来跟我一起干呀?”他的语调很欢快,透着虚情假意。
“不了,谢谢。”
“哦?还是不想做市场,是吗?”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
“是不想跟你共事,不管做什么。”我冷冷地回答,没等他再说什么就挂断了手机。
从那以后,宋伟再也没有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