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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兴奋的同时不免惶恐,最怕的当然还是给周欣丢脸。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服装问题。“正式一点的裙装或者套装”——我毫不犹豫地找出了我那件暗红色的旗袍。我特别喜欢这件旗袍:传统的偏襟款式,长及膝盖,精致的盘扣,五分袖,下摆和袖口有一圈别致的印花。我只在几年前参加一个好友的婚礼时穿过一次,一直到现在,那个朋友(也就是新娘还常对我提起这件旗袍,说我那天简直“惊艳”,她当时都恨不得从我身上扒下来当她的敬酒服。
好友的话自然是夸张了,但我也知道,我穿旗袍的效果不错。我平胸,是约等于没有的那种平。虽然从小到大,我都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材和衣着,但挂在胸前的这两坨肉到底是女性的重要特征之一,有时候虽然觉得碍事,可缺了它们,衣服就很难穿得有精神,毕竟市场上的女装都是按照胸前有这两坨肉的身材设计的。夏天尤其尴尬,我总要穿带海绵衬垫的内衣才能勉强在胸前勾勒出一点起伏,可要是衣服稍微宽松一点,就连这点起伏也隐没不见了。然而旗袍在众多款式的服装里似乎是个例外,对那两坨肉的要求不是很高,有海绵垫撑出来的那么一点点起伏就足够,至少穿在我身上效果出奇地好。
为了周欣,我当然要展现出自己最好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化妆问题。不用周欣说我也知道,参加这样的活动,还像平时那样素面朝天显然是不合适的。可是我一件化妆品都没有,为这么一次活动去买一套也不现实,于是我想到了小成。小成每天出门前都要化妆,她房间里的小桌子上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小瓶子、小盒子,怎么看都觉得像化学实验室。
听说我要去参加酒会,小成比我还激动,不仅一口答应借给我化妆品,酒会当天干脆把我拖进她的房间,主动当起了我的化妆师:“你自己没化过妆,就是把化妆品给你,你也不会用。”她说得在理——虽然也挺扎心。
我闭着眼,任由小成在我的脸上涂涂抹抹。她的嘴巴也没闲着,一边给我化妆一边叨叨:“你皮肤白,肤质也不错,化化妆效果肯定错不了,你也太不注意打理自己了……我给你化的是淡妆啊,你没化过妆,浓妆你肯定不适应……”
我随声附和着:“对对,淡妆很好,淡妆……”其实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手里的化妆刷上,柔软的刷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弄得我怪痒痒的。但我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忍着。
“好了……嗯,真不错!”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感到下腹部的尿意一阵紧似一阵地撩动着我的神经时,我听到小成说。
我睁开眼,眼睛有些模糊。面前,小成正张大了眼睛,细细地端详着我的脸,那是艺术家审视自己作品时的眼神。
“知道哪里最增色吗?眉毛!我给你修了眉毛,再画出型来,人立刻就显得精神了。”小成的话语里充满了喜悦和自信,想必她对自己今天的发挥很满意,“你的眉毛啊,乱蓬蓬的跟扫把一样,我真得好好说说你……你呀,再去买几件漂亮衣服吧,你看你平时穿的……哎,你的礼服呢?赶紧换上给我看看!”
我憋着尿,乖乖地回到房间里换上旗袍和高跟鞋。刚走到小成房间门口,就听到了她的尖叫:“天哪,太美了!民国时的大家闺秀啊!快坐下,我再给你弄弄头发!”
小成一把把我按在我刚才坐的凳子上,拿起吹风机和梳子在我的头上忙活起来。当她终于停下手,把我拖到客厅里的穿衣镜前时,我总算看到了自己经过这一番“装修”后的模样:头发蓬松地垂在肩上,脸颊两侧和发梢多出了几个妩媚的大波浪,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脸颊,全都变得精致了许多。也看不出小成在我脸上动了多少“手脚”,可是镜中的人眉目俊俏,容光焕发。这还是我吗?
“怎么样,许女士还满意吗?”小成站在我身后得意地问。
“何止,简直惊喜!”我发自内心地赞叹,“你可以去做专业造型师了。真没想到我还能……”
“还能这么美,对吗?”小成接过我的话茬,“人配衣服马配鞍哪!我敢说,就凭你这个造型,今天的酒会你肯定是焦点,迷死他们!”
我不想成为焦点,更不想迷死谁,我只想周欣喜欢,虽然他并不一定注意得到。对于我来说,见周欣永远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大事,今天尤甚。
出发时我套上了一件长风衣,不完全是为了保暖,更是为了走在路上不至于被人注意。不过我转念一想,小成和我之所以会觉得我今天很特别,完全是因为我和平时的样子反差太大,并不是说我有多出挑,我俩都不太习惯而已。瞧我这神经兮兮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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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宾斯基饭店。
走过酒店大堂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望向休息区。我一眼就找到了曾经我跟周欣坐过的那张桌子,它还在那里,休息区的布置也依旧是老样子,连灯光的亮度都没变。实际上,整个酒店大堂没有丝毫变化。我好像一脚踏进了旧日的时光里,过去与现在交叠在了一起,有那么一会,我竟有些恍惚,不辨今夕何夕。
但现在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自己从回忆中拖了回来,继续往前走去。莫扎特厅门口站着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士,胳膊很不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摆出一副强“扭”出来的绅士范儿。见我走过来,他用目光和微笑迎向我——他一定是丰诺的员工了。我向他出示了请柬,他客气地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一踏进大门,我立刻就发现自己估计错了。大厅里大约有三十几个人,大部分是男士,个个穿着清一色的深色西装,更衬得零星几位衣着艳丽的女士花团锦簇,有那么两位还顶着一脸浓妆,恨不得跺一脚能从脸上掉下一副面具的那种。“好高级啊!”我暗自嘀咕。无论如何,女士在这间大厅里想不被注意到是不可能的。我不会闹出什么洋相来吧?我的神经绷紧了。
我一边悄悄地往里走着,一边迅速环视了一下整个大厅:复古而简洁的欧式风格,光可鉴人的地面,大厅一侧的落地窗外是漂亮的欧式花园,唔,我喜欢这个落地窗。两名温文尔雅的侍者挺胸收腹,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托着摆满香槟酒杯的托盘,从容而优雅地在大厅里穿梭。
我脱下风衣,交给迎过来的侍者。大厅里有几个人显然是丰诺的员工,正忙前忙后地招呼着客人。有些人看起来相互间很熟络,正热情地聊着——但也有可能是“自来熟”。没看到周欣,也没看到冯经理。
我从侍者送到面前的托盘中拈起一杯酒,正不知接下来做些什么,就看到一个有些中年发福的男士朝我走过来。我有点无奈,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但我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迟早都要和人聊上几句。于是我挺直了身子,看向他,牵动嘴角,做出一个微笑。
那人圆乎乎的身躯上顶着一个同样圆乎乎的脑袋,看不出中间有没有脖子连接,这样子让我想起了米其林的“轮胎人”商标。所剩无几的头发被过量的发胶扭成了看着都难受的造型,挺立在他的头顶上。我想,此时如果有一束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墙上,那么他的头发和脑袋的组合呈现出来的影子一定会是一颗肥硕的洋葱头。他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用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缝的眼睛上下打量我。我感到一阵反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女士贵姓啊?我们以前没见过吧?”“轮胎男”走到我跟前站住了,但眼珠子仍旧不知疲倦地翻上翻下在我身上扫视。
“免贵姓许。我和丰诺打交道时间不长。”我微微皱了皱眉,尽量平静地回答。我没有问他的名字。
“我说呢,呵呵。凭我的眼睛,只要见过一面的就能记住,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女士。”他的嘴里似乎喷了口气清新剂,与口腔里的异味发生化学反应后,一张嘴,一股怪味便喷薄而出,扑了我一脸。我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翻涌。
“我们跟丰诺合作可有好多年了。他们以前的老总姓樊,爽快人,酒量是真不错,跟他喝酒痛快,哈哈哈!现在这个周总嘛,人也不错,就是喝酒不行。我跟他说,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呢?听说他是东北人,嘿,东北人不会喝酒,你看看,新鲜不?他们那个意大利老板我也见过,叫……叫什么‘尼’的来着?小老头,长得有意思,哈哈哈!”他说着,眼睛游移到我的胸口就不动了。我使劲抑制住了想把手中的酒杯塞进他嘴里的冲动。我跟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但出于礼貌,还是冲他笑了笑。
“哎,许女士在哪行发财啊?”
“哪里,混口饭吃,谈不上发财。”
“哈哈哈,许女士真幽默!我就爱和你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以后咱们还要多多合作哟!”
我正想着该怎么胡乱说点什么应付他一下,眼角似乎扫到“轮胎男”背后有人正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略微偏了偏头,往他身后看去。我没看错。
“对不起,好像有人找您。”我暗暗松了口气,用端着酒杯的手指了指“轮胎男”身后。来人是个戴眼镜的男士,眼镜上方两道浓黑的粗眉很是引人注目。“轮胎男”转过身去,我趁机溜开了。
我走到一扇落地窗前,看了一眼外面的花园。今天天气很好,灿烂的阳光洒在仍旧绿意盎然的花草上,晕染出油亮的光泽,还是大自然的造物最让人赏心悦目。我从一旁放甜点的桌子上拿了一张纸巾,小心地擦去了“轮胎男”喷到我脸颊上的唾沫星子。周欣每天都要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吗?真不容易,换了是我恐怕早就疯了。
“刚才那胖子找你的麻烦了?”我望着窗外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我回过头一看,是刚才那个戴眼镜的粗眉男士。
“不,没有,随便聊聊。他说话挺有意思。”我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身姿和表情,对他报以一个微笑。
“他啊,暴发户,说话不着调,不过做生意倒还靠谱。”“粗眉男”的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屑,不过他给人的感觉倒是比“轮胎男”舒服多了,文质彬彬的,眼珠子也没有贼溜溜地到处乱窜。“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姓高,高雷,美惠利兴食品有限公司销售总监。”说着,他向我伸出了右手。
“许维珊。幸会。”我捏着他的指尖轻轻握了一下。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公司名?
“许女士是哪位经理请来的?”
什么……什么经理?我没听明白,看着他。
“这些客人都是丰诺的各个业务经理请来的,和那些经理直接对接业务的。”高雷看出了我的疑惑,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解释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是周,呃,周总……”我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是不习惯“周总”这个称呼。
“哟,你是周总亲自请来的呀?那可是贵宾啊!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高雷眼睛一亮,一下子变得分外热情,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到大厅中央的一群人中间,“轮胎男”也在这群人里。我发现,这会工夫又来了不少客人,现在约摸有五十来人了,不过还是没有看到周欣和冯经理。
高雷忙不迭地给我和这些人做着介绍,他们有的是公司老总,职位最低的也是部门总监、经理什么的。听说我是周欣“亲自”请来的客人,他们全都围拢了过来。但当他们得知我“只是”个翻译时,有几位立刻没了兴致,悄悄地走开了,不过还有几个人好像兴趣更浓了,围着我问这问那。可他们那一套我既不熟悉也没兴趣,被这么一群人围在中间,我本来就紧张得眼前金星直冒,还要顾及自己说出的每个字是否妥当,越聊越吃力,身上很快就冷汗淋漓,我感觉自己快要招架不住了。
“小……许?”就在这当口,我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声音不大,迟疑中还带着一丝惊讶。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是那种从记忆最深处被猛地“揪”出来,暴露在当下这个时空的熟悉。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回过身,目光正好触到一位男士。他中等身材,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正愣愣地看着我。但紧接着,我的目光一下子被站在他身旁的那位男士“吸”了过去——那……不是周欣吗?我的心脏又猛地跳了好几下,嘴角不受控制地就要往上翘起。看样子他俩是刚刚从外面一起进来的。看到我,周欣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脸上隐约浮现出了几分欣赏的神色。
不容我把心神放在周欣身上。我略微低了一下头,用力抑制住了嘴角的笑意。待我重新抬起头来时,心跳和表情都已经恢复了正常。我看向对面的男士。
“冯经理,好久不见。”我把已经准备了好几天的微笑搬到脸上,平静地说。
“小许,真的是你!你……怎么……”冯经理微微瞪大了眼睛,目光中的意外都要溢出眼眶了。
“许小姐业余时间在帮我们做翻译。”周欣的声音从旁边飘了过来,淡淡的。我看了他一眼。这简单的一句话,既帮我回答了冯经理的问题,还没透露我在bj工作,妙啊!
“那你……”冯经理正要说什么,这时从门外有说有笑地走进来两个人,看样子应该是刚到的客人。他们一边走一边伸着脖子在大厅里搜寻着,不一会就发现了周欣,好像沙漠里几天没喝水的人看见了绿洲,忙不迭地赶过来跟他打招呼。
周欣自然是这场酒会上最炙手可热的人,刚才聚在我身边的那些人看到他也都围了过去。但我并没有时间松一口气,因为冯经理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跟前。我迅速地把目光从周欣的身上收回来,看向冯经理,脸上依然是平静的微笑。同样地,我的心中也没有什么波澜。我早已经准备好了。
“小许,你……在bj工作?”冯经理紧盯着我的脸,惊讶的神情依然没有从他的脸上褪去。我也趁机好好打量了一下他:比起当年,他略有些发福,头发理得更短了些,眼角也多了几道鱼尾纹,不过总体来讲没什么变化。
“我来……参加这个酒会。”我依旧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哦……”冯经理没再追问下去,他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你现在在哪上班?还是那个……那个外企?”
外企?什么外企?我微微一愣。啊,想起来了。我刚离开宝洛时接到过宋珺的电话,为了应付她,我胡乱跟她说我去了一家外企。冯经理也知道这个谎言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记得。
我摇摇头:“我在出版社,做编辑。”
“是吗?那挺好的……”冯经理好像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
“您还好吗?王姨他们呢?公司……也好吧?”我艰难地问出了我一直放不下的问题。
“好呢,我们都好。王姨退休了,老张明年也要退了;你……你在的那时候,张宜友还没结婚吧?他现在都当爸爸了。外贸那块,陈老师带着两个小孩在做。前几年公司增加了内贸业务,内贸那边有四个人……哦,对了,现在还多了个销售部门……公司现在有二十来个人了。”冯经理一口气说道。
听着冯经理的话,我的神志有那么一瞬间的飘忽。我的印象里,张宜友始终是那个跟陌生人说话就会脸红的小伙子,他当爸爸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来;而王姨……她都退休了啊,她,有那么老了吗?
“公司发展得越来越好了,恭喜您啊!”我拖回了飘散出去的心绪,发自内心地说。
“马马虎虎吧,也不怎么好干。”冯经理笑了笑,但马上又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眼前的冯经理比以前老成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我们早已不再是上下级关系,他跟我说话的口气倒更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这让我多少有点不适应。
“那个……我明天在bj还有点事要办,今天不回去。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把小周也叫上。”冯经理看着我,目光中闪烁着期待。
“呃……我……真对不起,我……我和别人有约了。”我没想到冯经理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一下子慌了神,心跳也乱了起来。之前的平静让我产生了错觉,我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镇定自若地面对他了;可被他这么冷不丁一问才发现,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拼尽全力的表演,至于我的身体里有没有足够的定力支撑我应付完这样一顿晚餐,我完全没有把握。
“哦,那就……下次吧。”冯经理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我看着他,一时竟有些于心不忍。
我俩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我低下头,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话题。就在这时,冯经理西装内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声音很小,但在我听来不啻是救命的号角,别提有多动听了。冯经理掏出手机,向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往门口走去。
我目送着冯经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也“顺便”看到了周欣,他站在大厅的另一角,正和几个人谈笑着。看到他,我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向上牵了牵。今天这个场合,不该是他陪我聊天的时候。能看到他,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踱回朝向花园的落地窗前。外面的阳光已然开始偏斜,天色暗了下来,花园里的花草也显得有些萎靡。
我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虽然此前周欣已经告诉了我不少宝洛的消息,但冯经理的出现依然让那段早已远去的时光如附体般紧紧攫住了我。如果我当初没走,现在会是什么样呢?当然,我恐怕也就不会来到bj,更不会出现在这个酒会上了吧?但是周欣说过,这个世界不会给我们“如果”的机会,这一切的假设都没有意义。可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这么想着,我的心情更烦乱了一些。
“这位女士,可以和您说几句话吗?”
身后响起了一个优雅的男声,普通话里带着那么一点东北口音。我的沉思被硬生生打断,但我却高兴极了。我赶忙转过身。尽管刚才已经看到了周欣,但此刻我依然被他“晃”得一阵眩晕:一身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更加挺拔,藏蓝色的领带含蓄而不失高贵,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还是那么干练。他修长的左手指间轻盈地挂着一只同样修长的香槟酒杯,右手随意地垂着。
“周总……太帅了啊!”我望着他,脱口而出。当年在华侨大厦,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不,比那时更帅了。周欣的“帅”与“英俊”无关,实际上他相貌平平,毫不起眼。让他显得出众的是他的风度——也有可能是我“眼里出西施”?不管怎么说,我的眼睛完全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什么总不总的,你也敢取笑我,嗯?”周欣歪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们都叫你‘周总’,我为什么就不能?难道要我像冯经理一样,叫你‘小周’?”我翻着白眼看回去。
“嘿,没大没小的!叫‘叔叔’!”周欣装作生气的样子,却笑了起来。“刚才跟冯经理聊得不错?”他轻轻地问。
“还好,也……没说什么,就聊了聊宝洛现在的情况,其实你……都跟我说过。”我想了想,“冯经理还说……说今晚想跟咱们俩一起吃个饭,不过我实在是……呃……所以就没……”
“哦,是吗?”周欣点点头,“正好我今晚也有事,去不了。”
我看着周欣的眼睛。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他的体贴总是这么不露痕迹。
“你……忙完了?”我问他。
“哪有个完哪!”周欣模仿着电影《追捕》里杜丘的语气,轻叹了一声。他依然微笑着,但掩盖不住脸上的疲惫,“过来看看你。一直没顾上照顾你,抱歉啊。”他接着说。
“为什么要抱歉呢,我这不是挺好的?再说我又不是你们唯一的客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不禁有些心疼,“……明天就能休息了吧?”
周欣微微摇了摇头:“明天晚上还要陪他们吃饭。”他转过头去,看了看站在大厅中央的几个人,“那几位远道而来,所以……哎,不说他们了,”他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你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酒会?”
“嗯。”我点头。
“不像啊,我看你应付得挺老练。”
咦,难道他刚才一直在看着我?我感觉自己的两颊似乎热了一下:“不还是……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哈哈!不过我还真不是看出来的,是听出来的。那天我跟你说参加酒会要穿礼服,你的反应……嘿嘿!”
“哼!”我翻了个白眼,“我上网查了一下参加酒会的礼仪。”
“哟,丫头怎么这么聪明呢?”周欣看着我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好像也不显得那么疲倦了,“喜欢这个酒会吗?”
“喜欢,大开眼界。就是……他们说的我都听不懂,不知道该怎么……聊。”
“不需要懂,他们找你搭话,是因为他们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士。”周欣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右手朝我身后挥了挥。我回过头,看到一位男士向周欣打着招呼,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冯经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回到了大厅里,此时正站在另一边,和两个人说着话。冯经理微微侧过脸往我们这个方向瞥了一眼,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看我和周欣。我赶忙把头转回来。
“真贫!”我撇了撇嘴。我从不相信任何恭维话,哪怕是出自周欣之口。
“真的不是恭维。”周欣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认真地说,“你今天的造型,特别是这件旗袍,很适合你。”
原来他什么都注意到了。我感到脸上烧得更厉害了。我低低地说了声“谢谢”,避开了他的目光,但心里被喜悦涨得满满的——我今天的样子,他,喜欢。
周欣举起酒杯在我面前比划了一下:“好喝吗?我记得你能喝点酒,嗯?”
我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中的酒杯:“没喝呢,不知道。我是拿它当道具的。”
“哈哈哈!这也是你自学的礼仪课教你的?那,你愿意和你周叔叔喝一杯吗?”
我笑了,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周欣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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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一整天我都没出门,脚疼得像针扎一样。
昨天的酒会上,我和周欣才喝了一口酒,他就又被别的客人招呼走了。那之后也陆续有几个人过来跟我搭话,但显然只是出于客气或正好找不到人聊天而已;也正像周欣所说的,他们确实都在吹牛,似乎我这个和他们不属于同一个行业圈子的小字辈,是个满足他们虚荣心的绝好对象。
后来,我的脚开始隐隐作痛,继而小腿也变得又酸又僵。对于我这两只从小就只认平底鞋的脚丫子来说,突然让它们踩着五厘米高的鞋跟支撑着我的身体挺胸收腹站上几个小时不亚于受酷刑。我的脸上也开始发痒,还不能挠,该死的化妆品……假装淑女就是这个下场吗?
17:3刚过,已经有客人陆续离开了,我想了想,也跟在他们后面悄悄地走了。周欣仍被好几个人簇拥着,我不便打扰,只给他发了个微信,告诉他我走了。从冯经理身边经过时,他正和“轮胎男”聊得火热。看到我,冯经理暂时丢下“轮胎男”,跑过来要了我的手机号,还嘱咐我有时间回宝洛坐坐。我答应了。他会给我打电话吗?谁知道呢,此刻从脚上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已让我无暇去想那么多的事。
总算回到了我的小屋,好累,我只胡乱冲了个澡就睡了,连晚饭都没吃。在酒会上吃了几块甜点,倒也不觉得饿。当我卸下脸上的残妆,脱去身上的华服,就像午夜钟声敲响后的灰姑娘,又回到了属于我的世界。几小时之前的那一场繁华,是别人的生活,而只是我的南柯一梦,我甚至都无法确定我是否真的闯入过那场繁华梦境。嗅着小屋里熟悉的味道,这一晚,我睡得很沉。
星期日一早,我是被小成出门的动静吵醒的。周末她如果不是在房间里睡懒觉,就是去和男朋友约会,今天八成又是去找男朋友了。别看我俩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却并不多。我俩的作息时间有“时差”,每天早上我出门上班的时候她还在睡着,晚上常常是我已经睡下了她才回来;周末我如果回老家去,那我俩这一周都见不上一面。
我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睡了一宿,脚疼得更厉害了,我感觉我这两条腿都要废了。我抚摸着搭在椅背上的红旗袍发了一会呆。我昨天真的穿着它去了那个酒会呢,真的见到了周欣和冯经理。那些衣装光鲜的客人,那明亮的欧式大厅、彬彬有礼的侍者、琥珀色的香槟酒,都不是梦。可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有眼前的生活要过。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明天下班再把旗袍送到干洗店去吧,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懒懒地“宅”一天。终于可以把那本《荆棘鸟》看个痛快了。这本书是我高中时的好友朱雯倩推荐给我的,对,就是那个送给我《终结者ii》海报的朱雯倩。那时她对这本书爱得“神魂颠倒”,我却觉得索然无味,只勉强看了三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随手塞进了书柜里。
上个月我回老家,把我最近拿到的两本责编样书放进书柜时,无意中又看到了这本被遗忘多年的《荆棘鸟》。我把它抽出来,翻开,书页平整如初,但已经发黄得厉害,散发出一股旧书特有的陈旧气味——岁月对谁都毫不留情,哪怕它只是一本书。书中三分之一的地方夹着一支书签,定格着我十年前丢开它时看到的位置。没想到的是,我不过随便一翻,竟然一下子被“吸”了进去,就这么倚在书柜上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妈妈喊我吃饭我都没听见。
我把书带到了bj,却抽不出多少时间看它,有时一个星期也看不上一页。这下可把我给难受坏了,那感觉就像是一个馋嘴的小孩眼巴巴看着吊在树上的糖果一样。
今天总算可以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了。我靠着冰箱里的一袋速冻饺子过了一整天,除去中午小睡了一会之外,剩下的时间我都沉浸在书中两位主人公令人唏嘘的感情纠葛中。这跨越了几十年的禁忌之爱,当年的我竟然没有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