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北方的冬天实在是漫长而无聊,不光冷,满眼所见还都是灰蒙蒙的。虽然街边、楼群中的花坛里种着不少四季常青的松柏和冬青,但在锋刀利剑般的北风摧残下,也不似夏天那般生机勃发,而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一副苦熬时日的样子。自从我们去华侨大厦前一天下过的那场大雪以来,到现在再没下过雪了,空气异常干燥。
我一直记着冯经理对周欣说的那句话:“以后你过来就坐在这里好了。”这似乎预示着,在这个项目结束之前周欣会经常过来,便是这萧瑟冬日里温暖我心的一道暖阳。然而,日出,日落,上班,下班,时间奔流向前,这一天却始终只存在于我的期盼里。
这段时间我只收到过周欣发来的几封工作邮件。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职业腔调的文字,恨不得能从中读出些什么。能读出些什么呢?我翻译着周欣发来的文件,在手指敲击键盘的“噼啪”声中一遍遍回忆着那个傍晚,他坐在我的对面,和我开着玩笑。
周欣的名片被我仔细地收在了钱包里,那张小小的卡片上印着他的名字,是他亲手放到我手里的,带着他的气息。他的那几页手写草稿,我后来问过他,他说不需要了,销毁即可,但我把它们装进一个文件袋,收到了我办公桌的抽屉里。至于他留下的那管吃剩的糖,我把它带回了家。
同样被我小心珍藏起来的,还有我对他的感情。现在我已经完全肯定,我爱他,因为除了“爱”,我无法给这份感情下一个定义。这爱不知从何而来,可它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而且如海啸般汹涌猛烈。每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我脑海中首先出现的就是周欣的身影;每天晚上睡去时,脑海中最后一个消失的,也是他的身影。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我的理智对我的大脑完全失去了控制。我当然知道,这爱是不对的,可我根本无法扑灭它,我能做的只有拼命地把它藏起来,牢牢地守住它,不让它释放出来,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很难,更是痛苦到锥心蚀骨,但我别无选择。
我一直认为一见钟情不过是小说里的美妙说辞罢了,可没想到它就这么真切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在华侨大厦的会议室,从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我的翻译工作那一刻开始。
*****
下月中旬就过年了。上星期,公司给每个人发了两大罐番茄酱和一条冻得像石头一样的三文鱼。人生中第一次领到节日福利,我开心得不得了。但王姨显然很不满意,一连两天她都在叨叨,说今年的福利简直太寒酸了,往年发的东西比这多得多,还不算年终奖金。不过她又跟我说,这番茄酱就是我们集团下属公司生产的,全都用于出口,国内市场上见不到。
我对我们集团的番茄酱品质还是很了解的。我们的番茄酱无论是原材料品质还是生产工艺,在全世界同类产品中都属上乘。可别看我差不多每天都在跟番茄酱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亲口尝尝它的味道。会是李厂长他们厂生产的吗?我好奇地看了看标签上的生产厂家。不是。我莫名地有点失望。
“这么好的番茄酱现在都卖不出去,真是可惜了。”王姨叹了口气,说。
那天快下班时,陈老师的爱人刘大哥来了,他是接到王姨的电话,来拿属于陈老师的那份节日福利的。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那次王姨张罗着去看陈老师,我到底还是一起去了,同去的还有宋珺。是刘大哥把我们迎进他家的,还沏了茶给我们喝。他中等身高,微胖,皮肤黝黑,身体很健壮的样子,有着跟外表不大相称的憨厚和腼腆,只客气地跟我们寒暄了几句就退出去了。我那时就想,陈老师那样的脾气,或许也只有刘大哥这样性格温和的人才能与她相处吧。今天再见,刘大哥似乎比上次消瘦了些,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想必照顾小婴儿耗费了他不少精力。看到他,我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把我自己搞得莫名其妙——我对刘大哥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啊!
他走了好一会我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他让我想起了陈老师。
我顿时感到胸口一阵憋闷,事实上,胸中的这口闷气一直在那,从未消减。过完年,陈老师就要回来上班了,而我,也将被赶走。其实和刚来公司的时候相比,现在的我已经逐渐打开了局面。元旦前,冯经理把我办公室里那两个文件柜的备用钥匙交给了我。入职三个多月了,我还是第一次打开它们,原来里面都是公司以前做过的业务单据副本或复印件,有的上面还有陈老师做的标记。我要是能早点看到这些东西,自学业务就能轻松很多啊!不管怎么说,如今我虽然还是欠缺实际操作经验,可也不至于像刚开始那样“两眼一抹黑”了。
但这些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就要被赶走了!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却又无能为力,我坠入了另一种恐惧之中。
辞职吧!
这个念头已经在我的心中盘桓了很久,这次看到刘大哥,它一下子又冒了出来,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虽然同样是走,但主动走比被赶走的感觉要好得多了;退一步讲,就算我能留下,以后怎么跟陈老师相处呢?只做一个替她跑腿打杂的使唤丫头?凭什么?
昨天晚上,我试探着跟爸妈透露了一点我想要辞职的想法。还没等我说完,我妈就发起了脾气,说我太任性、太草率。“你不是说他们对你挺好的吗?”她最后问我。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地听着,两边的衣角都快被我拧烂了。那天说大不了再重新找个工作的也是我妈!
我爸坐在我妈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等我妈一口气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冲我妈使了个眼色,然后拉起我进了我的房间。
“珊珊,别受你妈影响,咱们来分析分析这个事。”爸爸关上房间门,在我对面的床上坐下,“你从小就不是个爱冲动的孩子,做事稳当、细致,这一点从来没让我和你妈担过心。不过你刚工作,缺少社会经验,这会对你考虑问题啊、做判断啊有很大影响。我这么说,你同意吧?”
我点点头。爸爸说得没错。
“咱们先不管陈老师或者你们公司怎样,先来问问你自己:你喜欢这个工作吗?你有没有在工作中得到你想要的,比如说它发挥你的长处了吗、你学到东西了吗?还有,你是不是擅长做这行,想不想在这个领域发展下去?人生的第一步非常重要,如果你在这一行干得不顺手,那就尽早离开,去选择你想要的;如果你还想在这个公司干下去,咱们再考虑能不能留下的问题。”爸爸顿了顿,接着说,“说实在的,你们公司这么做确实有点……不过咱们也不能单凭这个就决定要不要换工作,你要对自己负责,这才是更重要的。”
我低头静静地听着,脑子里反复回味着爸爸的这番话。爸爸大概是见我听进去了,于是站起身,说:“珊珊,你已经是大人了,你的事情还是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其实你妈说得也没错,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你现在的领导、同事对你都挺不错,这样的环境可不是哪都有的。但毕竟时代不一样了,你和我们的想法也不一样,决定职业选择的也不止这一个因素。一开始就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不那么容易,适当挑选挑选并不为过。总之我建议你慎重,换工作不是小事情,甚至有可能决定你将来的人生走向,所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要是你还是决定辞职,爸能理解,也会支持。”说完,爸爸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出去了。
房间里静下来了。我慢慢地趴在书桌上,头枕在胳膊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从我的本心来讲,我觉得我对现在的工作没多大兴趣,真要一辈子“扎根”这个行业?我还真是不太情愿。我的梦想是当记者,搞文字工作,当初我努力考进我们大学的校报社,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再说,公司想不想留我,还有陈老师回来以后的事,也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我不能不考虑啊!
不过真的现在就要走吗?我才干了不到半年,好像还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而最为现实的问题是,我的下一份工作在哪里?之前找工作那噩梦般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这么快就要再经历一次吗?
我的脑袋里像有个破电扇,一个劲地“嗡嗡”响。我想起了上学时常用的一个办法:每当我遇到千头万绪、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就会把它分成几步,一步一步地去做,同时完全不去想后面的步骤,最后不知不觉的,这件事就做成了。那么这一次……对,第一步,还是得去跟冯经理谈谈转正的事。
今天上午,全公司开会,冯经理宣布,我们公司上报到集团的年度优秀员工人选已经得到了批准。根据人员规模比例,我们公司只有一个优秀员工名额,不出所料,是陈老师。
引进设备的事已接近尾声,我也终于搞明白了我鼓捣了那么久的那些文件都是什么:是两份合同,一份是《番茄酱生产设备委托进口协议》,这是我们要跟李厂长他们厂签的;另一份是《番茄酱生产设备进口协议》,这是我们要跟丰诺公司签的。厚厚的两份合同都是中英文两个版本,不但包括进口事宜的详细约定,还有对整套设备的描述并附有图片。内容这么细致,难怪反反复复谈了这么久。
上午的会上,冯经理还通报了一下引进设备项目从一开始到现在的整体情况,顺便夸了我一句,说我第一次参与这么大的项目,做得非常好。我看到宋珺和王姨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我低下了头。说实话,我对这种虚无缥缈的夸奖完全没有感觉,再说我也确实没觉得我参与了多少,无非是冯经理或周欣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即使到了现在,我甚至仍然连整个项目的全貌都不是很清楚。不过能从头到尾把它跟下来,看着它从什么都没有到一点点成型、成功,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成就感的。现在这个项目只剩下付款方式还在进行最后的商谈,“顺利的话,合同过完年就能签了”,冯经理说这句话时整张脸都在放光,那是即将见到真金白银时那种特有的喜悦。
中午出去散步时我发现,一上午的时间,我们写字楼的物业就在一楼大堂里挂上了拉花、灯笼和一些小饰品,装点出一派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
我看着刘大哥离去的背影,心头浮起的焦躁让我心神不宁。离过年已经没有几天了,我必须在过年之前做出决定。不管冯经理愿不愿意,我也得拖住他了。
*****
“坐吧。”冯经理扬了扬下巴,示意我。我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宽大的桌面光可鉴人,将我和他隔得老远。这是我第二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一次还是来面试的时候。我脊背有些发紧,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可我明明是刚喝了水才过来的。冯经理瞥了我一眼,身体慢慢向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与我的距离更远了。他表情僵硬,看不出情绪,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了。
在以各种理由推脱了三次之后,冯经理总算在今天下午“接见”了我。想必他也猜到了我找他是为了什么事。后天就是除夕了。
“什么事?”冯经理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终于开了腔,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干巴巴的。
“冯经理,我想……想知道您对我这段时间工作的评价。”我小心地措着辞,但话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显得硬邦邦的。
“嗯,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甚至可以说你的表现超出我的预期。据我所知,其他同事对你的评价也是这样。这些我之前都跟你说过,你不用怀疑。总而言之,公司对你是完全认可的。”冯经理的表情和语气略微松弛了一点。
“哦,那太好了,谢谢您。”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感到额头上有冷汗渗出来。还是言归正传吧,废话说得太多,怕是连我自己都要绷不住了。“那个……我快转正了,呃……合同期是几年呢?什么……什么时候可以签……”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着,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能让语气显得委婉些。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我跟你说的试用期是多久?”没等我说完,冯经理匆匆忙忙地打断了我。
“6个月。我去年9月14号入职,下月14号试用期就满了,所以我想……想……”
“还有一个多月呢,”冯经理抬起右手在空中一挥,“到时……时候肯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我马上要出去见个客……客户,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回来再说。”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口,几乎是一把“扯”下了衣帽架上的大衣,慌里慌张地出去了,出门时脚还踢到了办公室的门,发出一声闷响。只丢下我一个人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
谈话再次无果而终,这一次我彻底绝望了。再联想到之前冯经理几次被我问起这件事时躲躲闪闪的样子,我觉得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我就是被用来填补陈老师休产假期间的空白的,陈老师一回来,他们就会把我赶走了。
我独自在冯经理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然后慢慢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辞职。我决定了。
我坐在电脑前略微想了一想,辞职信一气呵成。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几句话说明我要辞职而已:
辞职信
尊敬的冯经理:
我经过慎重考虑,因个人原因申请辞职。在公司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获得了成长,感谢领导和同事们对我的信任和帮助。
衷心祝愿公司事业蓬勃发展,领导和同事们工作顺利、生活幸福!
许维珊
看着这封辞职信从打印机中缓缓吐出,“啪嗒”,一滴眼泪落在了打印机旁边的桌面上,随即,刚才还堵在胸中的不平瞬间就被决堤的眼泪冲刷得无影无踪。我赶忙偏过头,免得眼泪掉在纸上。以前我一直以为,辞职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巴掌把辞职信拍在老板面前,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然后潇洒地转身,嘴角上扬,昂首阔步地走出老板办公室,丢下老板一个人一脸错愕地呆坐在原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可自己辞职时怎么竟如此痛苦?我在痛苦什么?别人辞职时也是这样的吗?
一直到下班,冯经理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有意躲着我,但时间拖得越久,我心头的压力就越大。眼前的辞职信让我心烦意乱,我一把把它丢进办公桌的抽屉里,仿佛只要看不到它,它就不存在似的。没时间了,明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辞职信呈给冯经理!
“这是什么?”冯经理靠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扫了一眼我恭恭敬敬递上的辞职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看到他的右半边脸抽动了一下。
“我想……辞职。”我站在冯经理办公桌对面,半低着头,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冯经理沉默了好一会,我觉得我浑身的骨头都要被他这阵沉默碾碎了。终于,他沙哑着声音开了口:“好好的,为什么?”
“我觉得我……不适合这个工作,我……我做不来。”这是我昨晚几乎一夜没睡想出来的理由。我紧紧地攥着衣角,手指都快掰断了。
“是因为转正的事吧?”冯经理单刀直入了,语气一下子变得冷酷如冰。
“……”这句话问得我始料未及,刺得我心一沉。
冯经理忽然暴躁起来:“不是跟你说了吗?转正的事我肯……肯定会给你一个答复。那个设备……设备的合同马上就要签了,我天天忙得团团转,哪……哪顾得上你这个事?你怎么就这么等不及呢?你把这东西拿回去,拿……拿回去!我不同意!”说着,他“啪”地抓起辞职信扔到我面前,“我昨天晚上……上转给你几封邮件,你看看都是什么,赶紧……紧给人家回复了。回家好好过年,有什么事年后再……再说!”说完,冯经理气呼呼地拿过办公桌上的文件低头看了起来,不再搭理我。
我从没见过冯经理发这么大的火,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我不敢再说什么,机械地拿起桌上的辞职信,脚步沉重地走出冯经理的办公室。
冯经理说的那几封邮件里有两封是询价的,一封是婉拒我们的合作请求的,还有一封表示收到了我们邮寄的样品,会仔细考虑我们的产品——其实也就相当于婉拒了。工作也无法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强打精神,泪眼朦胧地回复了这些邮件,就再也做不了什么了。我呆呆地看着放在桌角上的那盆绿萝,扯下一片黄叶子,在手里揉捻着。辞职意味着什么呢?再次承受找工作的折磨,我在宝洛几个月的努力全部归零,忍受我妈的唠叨,应付亲朋好友的询问……而最主要的是,我就要和周欣彻底告别了!周欣!一想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痛得一阵痉挛。如果说宝洛有什么让我留恋的,那就是他了。
但要是不走呢?给陈老师打杂,或者甚至,等陈老师一回来就被踢出公司——冯经理现在不同意我辞职可不等于他以后不会赶我走。再说,引进设备的事马上就要结束了,就算我不走,以后也不会再和周欣有什么交集了,从这个角度想想,辞不辞职好像也没多大区别……
电脑屏幕右下角,邮箱的图标闪动起来,说明收到了新邮件——是冯经理群发的,通知大家提前放假,今天中午就可以回家了。外面传来了同事们的欢呼声。如果不是因为辞职这件事,我也会像他们一样雀跃吧?那么今天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12:刚过,我就听到了大家喜气洋洋的说话声和关门的声音,接着外面又重归安静,静得让人发慌。整个公司就只剩下我和冯经理了。他办公室的门虽然半开着,却一点声响也没有,他……是不是还在想着我辞职的事呢?
太阳已经有些偏西了,在窗台上洒下点点金光。中午没吃饭,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饿。我默默地给绿萝们浇着水。这是最后一次照顾你们了,我在心里说。就在这时,我听到冯经理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震得我心里一颤。他也走了。
没有理由继续拖延了。
我挨个检查了每个抽屉、柜门,然后把自己的物品装进背包,一并装进去的,还有那个装着周欣手写草稿的文件袋。我再次拿出辞职信,呆呆地看了一会,然后拿起笔,在底下加了几行字:
冯经理,请原谅我不能当面跟您和同事们告别了。我辞职并非一时冲动,望您理解。文件柜钥匙、公司门禁卡和办公用品都放在我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了。不管您对我的看法如何,我都非常感激在宝洛的这段工作经历。日后如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将全力以赴。
好几次,笔差点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眼泪打湿了好几张纸巾,最后几个字的笔画都是波浪形的。冯经理,既然您不肯当面接受我的辞职申请,我只能不辞而别了。宝洛没和我签任何书面协议,公司可以随时赶我走,我也可以随时离开。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又来了气,这一下情绪倒是振奋了些。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我要跟周欣打声招呼,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联系了。给他打电话,我当然想,我想最后一次听听他的声音。但我几次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又放下了。终究,还是胆怯。写邮件吧,他不一定能马上看到,等他看到,我已经走了。很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告别吧:
dearmrzhou,
i’mritingtotellyouiquitthejobactually,todayisthelastdayiorkforbollomycolleaguemrschenilltakeoveralltheork,includingtheequipmentimportproject,afterthespringfestivalholiday
it’smygreatpleasuretoorkithyouinthepastdaysthanksandbestregards
xueishan
我读了两遍。我在这封邮件里看不到任何感情色彩,很好,它就应该只是一份公函。之所以用英文来写,是以防万一被冯经理看到(尽管这种可能性基本为零。我没心情去管邮件里有没有什么错误,反正周欣能看懂。
鼠标指针放在“发送”按钮上,我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按下——一旦把它发送出去,我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我……真的决定了吗?我叫着自己的名字:许维珊,你怎么又开始优柔寡断了?在宝洛进退两难地度日,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周欣本就与你无关,忘记他吧,就像他会忘记你那样。
邮件发送出去的一刹那,我像受了惊吓一般,迅速清空了“已发送”和“垃圾箱”两个文件夹,然后退出邮箱、关上电脑。我再次拿起辞职信,双手捧着走进了冯经理的办公室。我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冯经理办公桌中央,用鼠标压住一角。我甚至连再看它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刚走到我的办公桌旁,桌上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像是在寂静的山谷里投下了一颗炸弹,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这个时候会有谁给我打电话呢?该……该不会是冯经理吧?哎呀!
电话铃足足响了六声,我才攒够了勇气接起来。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听筒里传来一串急促的说话声,急促得我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周欣!他这么快就看到了我的邮件,并且马上就给我打来电话吗?
“呃……”泪水哽住了我的喉咙,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在说话不方便,是吧?”周欣的声音柔软了下来,软得仿佛一缕春风,“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我晚上打给你。”
什么,我没听错吧,周欣要我的手机号?
“好……136xxxx54。”我来不及想更多,颤抖着声音说出了这个号码。
放下电话,我转过身看了看窗外。天色更暗了。真的该走了。我慢吞吞地穿上羽绒服,拿起背包——好重。走到门口时我回过头,最后环视了一遍我的办公室。在过去的五个月里,我每天晚上从这个门走出去,第二天又走进来;然而这一次走出去,却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了。
我关上了灯。“咔嗒”,门在我背后轻轻地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