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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忆未央 朕乃花爷 14091 字 2023-05-18

我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钟——还有几分钟就该下班了。桌上摊开的笔记本还停留在昨天看到的那一页,当然,昨天结束时看到的那一页,是前天结束时看到的。

已经工作两个多月了,我还是很不适应,每天的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老也盼不到下班。但是最近这半个多月,时间却一改之前慢吞吞的做派,总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天就过完了,就像高考前那段冲刺的日子。

我转过身看看窗外,北方的11月天黑得早,此时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

我工作的这家公司叫做“宝洛食品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当初找工作时看到这个名字,我的脑海中立马出现了某宠物食品品牌;后来我向亲戚朋友介绍我们公司时,也总会被问:“你们是做狗粮的吗?”我特别想知道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我们公司确实是做食品行业的,但与宠物食品半点关系也没有。它隶属于一家大型食品工业集团,集团总部及其下属的大部分公司和工厂都位于xj,而我们公司则是不在xj的三个下属公司之一,主要做食品出口,也就是把我们集团下属各工厂生产的食品卖到国外去。

我们公司规模很小,小到只有7个人:

冯康:总经理,男,34岁。中等身材,略微有点鹰钩鼻,脸色苍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总是泛着青色。人很随和,却老是板着一张脸,一着急说话会有点结巴。有一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

王秀元:行政专员,女,5岁。大家尊称她为“王姨”,个子不高,厚嘴唇,身体略有些发福,总是笑眯眯的,有点“八卦”。公司里里外外的杂事都归她管。

张喆生:司机,男,51岁。“官方”称呼“老张”,身体粗壮,说话也是粗声大气的,本地口音和烟瘾都很重。除了专职开车,他也会帮王姨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宋珺:会计兼出纳,女,26岁。为人爽直,做饭特别好吃,我从没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有一个女儿,刚上幼儿园。

张宜友:人事兼it,男,27岁。性格腼腆,跟不熟悉的人说话时会脸红,整天为自己满脸此起彼伏的青春痘长吁短叹。有个相交多年的女朋友。

陈淑丽:外贸业务操作,女,36岁。当过几年英语老师,后来转行来到我们公司,并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干到现在,但大家还是习惯称她为“陈老师”。

许维珊(就是我:外贸业务操作,女,22岁。应届毕业生。初入社会,懵懵懂懂,正在努力学习和适应中。冯经理和同事们都叫我“小许”,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今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但正式开始上班已是9月14号,原因很简单:我一直找不到工作。我每个找工作的过程基本上都是以招聘官一句“我们只招有工作经验的”收场的,让我一度深深陷入自我怀疑:难不成别的应届毕业生都是带着前世的工作经验投胎来的,没出校门就已经是3年工作经验加身了?

我的同学当中除了那几个考研的,其他人早就陆续落实了工作单位,也没见他们费什么力气,毕业前的一段时间甚是逍遥,只剩下边玩边等着拿毕业证了。而我从大四下学期开始,就在各种招聘会、招聘网站、中介公司之间“拼杀”;每天不是在忙着投简历,就是辗转于各个写字楼参加笔试、面试,连毕业论文都是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草草应付的。幸亏大学的前三年半我学习还算刻苦,这么一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论”了些什么的论文愣是顺利通过了。

找工作、找工作、找工作,几乎是我那段生活的全部。在一天又一天体力与精神的双重消磨下,我变得越来越焦虑,从一开始坚定地决心从事自己向往的新闻行业,到后来只求能找到个收留我的地方就好,我已经顾不得选择了。可不是吗,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奢谈理想?

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难熬的一个“暑假”。所以在走出校门两个多月后,当宝洛打来电话通知我去上班时,我想也没想就应下了——我甚至想不起自己应聘的是什么职位。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有着落了!

去宝洛报到那天,王姨搂着我的肩膀,带我到各个办公室走了一圈。同事们都很友好,纷纷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唯独冯经理,我们站在他办公桌旁边时他连头都没抬,只是抬起手来向我们空洞地挥了挥。领导都是这样的吗?我紧张得咽了口唾沫。

见过冯经理之后,王姨拉着我进了总经理室对面的办公室。

“陈老师,小许来啦,以后你可有帮手喽!”王姨大声说着。

房间里有个人背对门坐着,正低头看着什么,桌上的电脑屏幕黑着。王姨一边说,一边笑呵呵地把我推到这个人旁边。那人像是被吵醒一样地抬起了头,把我小小地吓了一跳: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拉得几乎要砸到地面上的脸,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每一平方毫米都写满了不高兴。这张脸看起来三十多岁,眼皮有些浮肿。

这就是传说中的陈老师?王姨在公司门口接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以后我就要和这个陈老师一起工作了:“她做业务好多年啦,英语特别棒,你可得多跟她学啊!”想到这,我赶紧送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陈老师好!”陈老师总算微微向上扬了扬嘴角:“来了?就坐那吧。”她用下巴指了指她对面的桌子,就又低下头去了。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异样。我不知如何是好,转过头期盼地看着王姨。王姨满脸热情洋溢的笑容变成了尴尬的假笑,看样子陈老师的反应也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尴尬也就持续了两秒钟,王姨又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到了陈老师对面的办公桌旁:“你就坐这吧,一会陈老师会给你交代工作……带杯子了吗?饭厅里有饮水机。卫生间在电梯旁边……咱们这的上班时间是早上9:到下午6:,中午12:到1:午休,公司会给大家订餐,你想吃什么或者不吃什么提前告诉我,要是不说的话我就统一给大家订啦!”她瞟了一眼陈老师,接着说:“那你们忙吧,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她快马加鞭地说完,一把把我按在椅子上,拍了拍我的肩膀,倒像是逃也似的走了。

这下子就只剩下我和陈老师面对面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结了冰,我觉得喘气都像是犯罪。我壮着胆子瞅了瞅陈老师,想问问有什么可以让我做的。陈老师依旧盯着桌上的文件,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我又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就这么枯坐着也实在无聊,于是我开始打量起这间办公室来。宝洛所在的是一栋老式的八层办公楼,在周围几栋几十层高、带玻璃幕墙的现代化办公大楼的包围下显得甚是寒酸。我们公司占据了三层的一隅,没有装修成现代办公室常见的那种大开间和格子间,而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办公室,倒让我想起了我爸上班的机关单位。一进公司大门是会议室和饭厅,再往里依次是宋珺和张宜友的人事财务室、王姨和老张的行政室,最里面是总经理室和与它门对门的业务室,也就是我和陈老师的办公室了。业务室隔壁还有一个小小的文印室,里面满满当当地摆放着文件柜、复印机、打印机、传真机、碎纸机和一张小方桌。

业务室里只有两张办公桌,面对面地对在一起,办公桌的一头抵在我左手边(也就是陈老师右手边的墙上,桌上分别斜放着两台电脑。陈老师的座位背对着门,而坐在我的位置上,一抬头就能看到门外的过道和总经理室的门。我的右手边靠墙并排立着两个灰色的铁制文件柜,我背后是宽大的窗户,此时阳光正懒洋洋地洒在窗台上和窗前的地上。

“哗啦”一声,像是在安静的房间里打了个雷,吓得我浑身一颤,马上收回了正在四处漫游的目光。我低头一看,发现我的桌上多了两张纸。我眨了眨眼,仰起头,正对上陈老师从对面射来的目光,看得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么半天,她总算抬起头来了,表情却比刚才还要寒冷几分:“你先看看这个信用证。”

信……信用证?什么东西?看它干吗?但我不敢多问,赶紧答应一声,诚惶诚恐地翻看起了桌上这两张纸。只看了几行我就皱起了眉头:密密麻麻的英文,夹杂着各种缩写词和数字,这都是什么啊!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陈老师那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都写得很清楚了,你自己看吧。”陈老师的话像是一块冰砸在地上。她连眼皮都没抬。

整整一个上午,除了张宜友给我送来公司的门禁卡、几样文具并告诉我已经为我注册了企业邮箱以外,我都在给那份怎么也看不明白的信用证“相面”。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还夹杂着让人喘不上气的压抑。

“吃饭啦!来来,小许,手里的活放一放!以后每天中午12:,你自己去饭厅就行啦!”门外传来了王姨爽朗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很快,王姨就笑眯眯地出现在了门口。我轻轻舒了口气,这感觉,如蒙大赦。我忙不迭地答应一声,站起身,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陈老师。陈老师仍旧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王姨看出了我的意思,接着说:“陈老师家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说着,一伸手拉起我的胳膊往饭厅走去。

饭厅不大,除了墙角的饮水机,只放得下一张餐桌和六把椅子。我和王姨进去时,桌上已经摆上了两大袋子盒饭。不一会,冯经理和同事们也陆续进来了。大家围坐在桌边,一边吃着,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我说话,我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点。

“小许,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呀?听说你是学英语的?”宋珺夹起一块鱼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问我。

我点点头,报上了母校的名字,是我们这个小城市的一所二流大学,但我们学校的英语系还是有些口碑的,当初在报志愿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的高考分数够不上更好的大学。

“哎,陈老师好像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也是英语系的吧?”冯经理问。

“没错没错,她毕业以后还留校当了几年老师。”王姨回答。

“真的?要是这么说,小许跟陈老师沟通就方便多啦!”宋珺好像很高兴。

呃,陈老师是我的校友?我脑海中浮现出陈老师那副冷冰冰的面孔——我可一点也不觉得跟这个校友沟通有什么方便的。

“哦。”冯经理沉吟了一下,转向我。“小许啊,你和陈老师这块的工作呢,是咱们公司的核心,说白了,全公司就靠你们俩赚钱,”他朝其他人挥了下手,“我们这些人都是给你们俩服务的。陈老师做这一行很多年了,水平特别高,你来之前这块工作全都是她一个人担着。我希望你尽快把陈老师的本事学到身上,能像她一样独当一面。”

我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我这个岗位这么关键吗?我的心情不免又变得沉重起来。

“陈老师啊,不光能用英语写邮件,还能给外国人打电话呢,叽里呱啦的,可厉害了!”刚才冯经理的一番话,引得王姨打开了话匣子。大家都笑了,只有我笑不出来,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

“上午陈老师让你干什么啦?”宋珺问我。

这……可怎么说呢?“就……让我看信用证,我也看不懂……”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话一出口,我发现大家突然不说话了,全都低下头默默地吃饭,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饭厅一下子静了下来。天哪,我说错什么了吗?我慌了神。

“哎……不懂你就问陈老师啊……哪不懂,你就问她。”王姨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可语调却是说不出的干涩,“陈老师……她怀孕了,像她这个年纪的人……早些年她光顾着忙事业,就把生孩子的事耽误了,今年都36了才要孩子,肯定是要……要特别小心……”哦,难怪陈老师的身体看起来那么笨重,可这跟她冷冰冰的态度有什么关系呢?

冯经理马上接过话茬,在我听起来好像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是啊,小许,陈老师现在属于特殊时期,你得多照顾照顾她。工作上多承担一点。年轻人嘛,不要计较太多。”我拼命点头,点得眼冒金星,好像这样就能缓和气氛似的。

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天,过得实在不怎么舒服。

*****

我叹了口气,合上笔记本,把它塞进了背包里。我站起身走到背后的窗前,愣愣地往外看去。街上已是华灯初上,在冬日的夜色中投下暖暖的光晕。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中雪,这也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再加上今天又是周五,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步伐仿佛比平日快了许多。按理说我早就应该汇入他们之中,奔回温暖的家,可我一点也不想走,好像只要我不离开公司,时间就会停下来似的。

身后传来冯经理的声音:“小许,别忙了,赶紧回去吧。明天早上七点半啊,别来晚了。”我赶忙转过身,看到冯经理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身上穿着他那件黑色大衣。他也下班了。我木然地答道:“好的,这就走。明天早上会准时到的。”

对于明天的商谈,他倒是兴奋得很。我听着冯经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消失,重又转回身望向窗外。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不希望周末到来,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害怕周末到来。

*****

我和陈老师只相处了短短半个月,“十一”假期到了,她的产假也开始了。这件事是我上班第二天王姨告诉我的,当时直接把我吓了个半死,问了王姨好几遍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我匆匆计算了一下,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除去周末和她每周一天的产检假,我们一起工作的时间只有整整十天光景。不要说陈老师事事对我守口如瓶,就算她肯倾囊而教,我在这十天里就能从一个连信用证为何物都不知道的“小白”,蜕变成可以为整个公司挣饭吃的业务高手吗?

没错,陈老师对我的严防死守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每当她开始操作跟业务有关的事情时,都会找借口把我支开,所以我每天除了做些复印文件、邮寄样品乃至擦桌子、拖地板之类的杂事之外,别说接触业务了,就连她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从没看到过陈老师去打水或上厕所——一定是趁着把我支到文印室的时候去的。

自学吗?我旁边的文件柜里说不定能有些用得上的东西,但它整天锁着,钥匙在陈老师手里。文印室里的文件柜早就被我翻了个底朝天,可里面除了复印纸、快递单、硒鼓之类的办公用品,跟业务有关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在没有被陈老师支开的时候,我就拿着她给我的那份旧信用证,硬着头皮追着问她,期待她多少能透露点什么,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你自己看吧,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呢。”

却连冯经理都不曾要求陈老师教我业务,只是时不时地催促我主动去向陈老师请教。看样子他也挺着急,可是光催我有什么用啊!我很快就发现,同事们见到陈老师时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但有时候,毕恭毕敬也意味着敬而远之。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公司为什么不早点招人来接替陈老师呢?而且,在时间这么紧迫的情况下,为什么不招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而偏偏要招一个对外贸一窍不通的应届毕业生?他们真的不担心接下来的几个月,公司的业务该怎么办吗?

这个公司太奇怪了。还是说,所有的公司都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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