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那盆排骨被换成了小米粥,冷月整个下午看景翊的眼神里都是带着杀气的,景翊索性躲进了书房继续处理那些先前被萧瑾瑜装箱送来案卷,晚上也就在书房内间的小床上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一大清早是齐叔来把他唤醒的。
“爷,安王爷来了。”
安王爷?
景翊怔怔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抬手揉揉睡眼,透过窗纱望了望早得令人发指的天色。昨天萧瑾瑜倒是说过,派给他的活儿今天会来告诉他,只是景翊没料到他会在这种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亲自来了。
来了就来了吧……
反正昨儿萧瑾瑜都答应好了,交给他的是件不需抛头露面而且清静悠闲还是与活人打交道的差事。但凡有一样不合,就是景老爷子举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满大街跑他也不干。
景翊敛了敛衣襟下床来,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二进厅奉茶,记得端两盘能垫肚子的点心去,柿饼什么的就算了,安王爷不吃太甜的……”
景翊话音还没落定,齐叔欲言又止了几次之后刚下定决心插句话,就有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抢先一步从外间飘了进来。
“我吃过了,你赶紧着,我还有事要进宫一趟。”
“……!”
景翊顶着晨起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从里屋钻出来的时候,萧瑾瑜正把轮椅停在他堆满了案卷的书案边,手里捧着一份他昨夜刚理好的案卷蹙眉看着。
待齐叔退下,景翊才揉着还咚咚直跳的胸口哭笑不得地道:“王爷,你有事儿说事儿,我又跑不了,你一大清早的堵在门口吓唬我干嘛……”
萧瑾瑜翻着手里的案卷,头也不抬地道:“齐管家说你昨晚在这儿忙了一宿,看看你忙得怎么样。”
景翊在心里默默地把齐叔这月的工钱删去了一位数,脸上却扯起一个极尽乖巧的笑容,小心地看着萧瑾瑜一片风平浪静的脸,“这份就是我昨儿晚上整出来的,王爷觉得怎么样?”
但凡萧瑾瑜摇一下头,昨儿一宿他就白折腾了。
只见萧瑾瑜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了一声,“挺好。”
自他进大理寺以来,这是萧瑾瑜给过他的最高评价,景翊刚在脸上挂起一层受宠若惊的神色,还没来得及谦虚,就听萧瑾瑜又淡淡地接道:“字写得挺好,不用改了,其他的重来就行了。”
“……”
景翊心里刚生出一点儿捋袖子把这人从自己家里扔出去的冲动,萧瑾瑜就不慌不忙地把手里那份只有字写得挺好的案卷搁回到书案上,沉声问了他一句,“东齐使团来朝的事儿,你知道吧?”
景翊一怔,把那点儿冲动怔了个干净。
这种不冷不热的时候正是番邦最爱派使节前来朝拜的时候,周边那些窝在犄角旮旯里过日子的小国君主都不傻,这时候中原正是粮谷满仓秋果硕硕,来了,带几样不值钱的稀罕玩意儿天花乱坠地吹一场,再挤几滴眼泪叹一声民生多艰,皇上就是为了中原大国的面子也不好意思让他们空着手回去。
东齐使团总是这些人里来得最积极的一拨,而且从来都是挑中秋前宫里热火朝天地准备大宴的时候来,他虽没直接与东齐使团打过什么交道,但在宫里那些年时常陪太子爷参加欢迎外使的酒宴,对东齐使团的印象格外深刻,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能在宫中的欢迎宴上真正做到皇上叮嘱的那句“吃好喝好”的使团,夺目得想记不住都难。这种时候东齐使团来朝,连京里的老百姓都不会当是什么稀罕事了,不过这事儿从萧瑾瑜口中说出来,景翊立马就想起了今年必与往年不同的一件事,不禁眉头一沉,“他们问起萧昭暄的事儿了?”
萧昭暄到底是东齐王的亲外孙,每年东齐使团来朝都要特别拜见一下他和他的生母锦嫔,这回人突然没了,总要有个说法才是。
即便现在案子已经告破,一切真相大白,那也不能一五一十地对东齐使团说萧昭暄因为流连烟花之地而被一个女人抓去剖了吧……
萧瑾瑜微微点头,“幸好你案子办得及时,我昨天下午刚把萧昭暄的案子送进宫,使团晚上就到了……皇上称萧昭暄染天花暴毙,未免疫情流散已尽快安葬了,还派御林军围了靖王府,任何人不得进出。”
景翊苦笑摇头,把声音放轻了些道:“你觉不觉得皇上病了这一年多,身子越来越不济,脑子倒越来越灵光了?”
萧瑾瑜微惊,目光一厉,“你活够了?”
景翊抬起屁股往书案上一坐,满面无辜地道:“你就真没觉得皇上虽然瘦了不少,但精神一点儿也没见弱,脾气是大了点儿,但反应快了很多,拍板儿做决定也不像以前那样老是瞻前顾后了吗?”
萧瑾瑜眉头一沉,冷声道:“我还有事赶着进宫,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看皇上的脾气又大了没有?”
“别别别……”景翊忙从书案上跳下来,挺身站好,笑得一脸乖顺,“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萧瑾瑜不冷不热地瞪了这不知死活的人一眼,才淡声道:“这回带东齐使团来的是东齐五王子王拓,年纪尚轻,也是头一回来中原,对皇上这样的说法没生什么怀疑……但这位五王子是锦嫔的亲弟弟,坚持要亲自为外甥做场法事超度,地点选在安国寺,皇上见他们未对死因起疑就允下了。”
东齐笃信佛教,有超度逝者的想法倒也正常,不过选这么个地方……
景翊扁了扁嘴,“这东齐王子倒是会挑,安国寺可是京里香火最盛的寺院,方丈老头儿还是个认人不认钱的主儿,能在那儿办法事的可都是真正有造化的,皇上要是不下个旨什么的,萧昭暄就是把十张脸展平了铺到一块儿都不够面子吧。”
萧瑾瑜向来不信神佛菩萨这些事儿,但毕竟是在京里过日子的,安国寺的名号多少也知道一些,听景翊这么说,也不禁浅叹了一声,“不止十张脸,百张估计也有了……东齐使团要求,给萧昭暄做法事期间,寺里除了正在做法事还没做完的之外,其他俗家人都必须离寺,萧昭暄的法事结束之前也不得再有俗家人入寺,负责保护东齐王子安全的御林军也只能守在寺外。”
景翊登时瞪圆了两只狐狸眼,“皇上连这个也答应了?”
萧瑾瑜抬手揉着额角点了点头。
“不是……”景翊仅剩的睡意彻底散了个干净,“这东齐使团来京的路上是不是遇袭了啊?”
萧瑾瑜一愕抬头,“遇袭?”
“这要不是半道上被人砸坏了脑袋,谁能想出这种把自家主子往刀口上送的馊主意来啊?”
萧瑾瑜缓缓地把被他吓得一僵的脊背挨回到轮椅后背上,毫不客气地白了一眼这个口无禁忌的人。
“你就是把我瞪出个窟窿来这主意也是馊的。”景翊一屁股坐回到书案上,两腿一盘,“他们是真傻还是装傻啊,这都想到要清理闲杂人等了,还把御林军往外赶,这东齐王子要是在安国寺里出点儿什么事儿,那算谁的啊?”
萧瑾瑜微微一怔,怔没了火气,苦笑着轻叹出声,“这话是你们景家人商量好的吗……”
景翊眉梢一扬,“我家老爷子也这么说?”
萧瑾瑜摇头,“我还没见着景太傅……不过你三哥几个时辰前刚去找过我了,一番话说得跟你一模一样。”
景翊一愣,“我三哥?”
景翊的三哥景竏精通多国番文,在礼部任郎中一职,主要差事就是和来朝的番邦外使扯皮,一直扯到能拿出一个既能保全皇上的面子,又能保住国库的里子,还能让这些使节乐得屁颠屁颠往家跑的法子为止。
所以,这个时节心力交瘁到想要骂人的不光是三法司这一伙儿人。
但是再忙再乱,这两伙儿人也忙不到一块儿去。
景翊不禁皱了皱眉头,“我三哥找你说这个干什么?”
“找我帮忙。”萧瑾瑜把声音放轻了些许,才道,“眼下安国寺里御林军进不得,所有俗家人都只能出不能进,他来问我门下可有什么相熟又可信的僧人能进去近身照应照应。”
景翊“噗”地笑出声来,连连摇头,“我三哥还真是急跳墙了,找你要和尚,那不跟找和尚要梳子一样吗?”
萧瑾瑜看着这个笑得很是欢畅的人淡声道:“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萧瑾瑜的嘴角扬起一道似有若无的弧度,“和尚肯定不会给你三哥什么梳子,但我可以给他一个和尚。”
景翊一愣,萧瑾瑜收到门下的人他全见过,别说是和尚,就连个谢顶的都没有,“你上哪儿给他找这样的和尚去?”
萧瑾瑜轻咳了一声,咳掉了那道似有若无的弧度,淡声道:“你昨天不是说要我给你派个不需要抛头露脸,清静悠闲,还与活人打交道的差事吗?”
“你让我去给你找和尚?”
萧瑾瑜摇头,“王拓今日日落之前就要进安国寺沐浴斋戒,找肯定来不及了……”萧瑾瑜说着,双目微眯,波澜不兴地落在景翊那头在枕上磨蹭了一晚愈发乱七八糟的齐肩短发上,“你这头发既然一时半会儿穿不了官服,不如去剃个干净,穿穿僧衣吧。”
景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两眼一瞪,一下子从书案上蹦了下来。
“你让我去当和尚?!”
(二)
“不抛头露面,清静悠闲,还是与活人打交道。”萧瑾瑜挨个悠悠地数过去,气定神闲地一锤定音,“这差事正合你的要求。”
“不是……”景翊差点儿跪下来哭给他看看,“王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这有家有室有官职,六根没有一根是清净的,哪能出家啊……对,吴江,吴江那回亲口跟我说的,他长这么大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他去绝对比我去合适!”
景翊话音还没落定,就听门外窗下传来一声闷咳,接着就是一个沉稳有力中还带着一丢丢毫不掩饰的火气的声音。
“景大人,这话我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
被一个没见着影儿的人这么冷不丁地一问,又被萧瑾瑜凉飕飕的一眼看过来,景翊本就乱成一团的魂儿差点儿没吓出窍去。
“不是不是,我就是打个比方……”
“不用比方了,”萧瑾瑜淡淡地截断景翊的挣扎,“安国寺的僧人个个通晓梵文,早晚课皆用梵文诵经,三法司里就只有你一个人是懂梵文的。”
景翊狠噎了一下,半晌没挑出个反驳的词来。
萧瑾瑜说的是不争的事实,这会儿就是要怪,也只能怪他家老爷子教了太子爷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子爷学没学会不知道,他倒是为了帮太子爷交功课拼死拼活地全学会了……
早知道有这么一劫,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学这玩意儿了。
眼见着景翊哭丧着脸蔫了下来,萧瑾瑜神色微缓,真假掺半地宽慰道:“这场法事横竖只有七天,等东齐使团离京之后你再还俗就是了。小月在公务上一向明理,她必不会难为你。”
景翊摇摇头,在嘴角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她是不会难为我,但这事儿要是让冷大将军知道……”
萧瑾瑜眉梢微挑,“你就不怕你洞房之夜让她睡书房的事儿被冷大将军知道吗?”
“别别别……”这话要是就这么传到冷大将军耳朵里,他景家祖坟估计都要跟着倒霉了,景翊忙不迭地应道,“我去,我去……你说什么时候去我就什么时候去!”
“我进宫去给皇上和景太傅打声招呼,你准备一下这就动身吧。那批御林军点卯之后就会去封寺,你自己拿捏时辰,迟了就想法子翻墙进去吧。”
“王爷放心!”
萧瑾瑜说得一点儿不错,冷月乍听他一本正经地说要去安国寺出家的时候差点儿甩他一巴掌,等他凭着足够利索的嘴皮子及时把前因后果一口气说清楚,冷月立马就是一副恍然的神情了。
冷月收剑入鞘,抬手抹了把舞剑舞出来的一头大汗,“王爷的意思是让你混进和尚堆里暗中保护那个东齐王子?”
“未必……”景翊苦笑着抬起手来,怜惜地抚了抚园中被冷月的剑锋惊得有些凌乱的桂花,“这得看是别人有心害他,还是他有心害别人了。”
冷月眉头一皱,“我跟你一块儿去。”
景翊早料到她会有这么一句,一时间还是有点哭笑不得,“你跟我一块儿出家吗?”景翊这一句问出口,登时更哭笑不得了,因为他分明在冷月的眉眼间看到一丝认真考虑的神情。
“你冷静点儿啊,安国寺可不是尼姑庵,你就是把自己剃好了送上门去人家方丈也不会收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