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家村之所以叫四家村,是因为这村子刚建成的时候就只有四家,东西南北各占一角就成了一个村,直到现在也还是巴掌那么大。
冷月赶到的时候天已大亮,正是秋收农忙的时候,村里仅有的几户人家连老人孩子也都下地干活儿去了,整个村子只有鸡犬扑腾的声响,光天化日的依然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上回来时这村子也是这么静的,却不觉得静得这般骇人。
上回来时她觉得那浣衣女家院子门口干净得古怪,景翊说是小村里民风淳朴,帮着扫扫也是正常,如今看来恐怕跟民风是没什么关系了。
冷月低头看向被路上那层厚土留下的各种痕迹,足印混着辙印,可以想象早些时候村民纷纷从家里牵着牲口出来赶去地里的场面,冷月蹲身下来细细看了半晌,总算在芜乱的痕迹中找到了两条虽已被碾盖得乱七八糟,但仍看得出与昨夜那辆运夜香的板车极为相似的车辙印子。
两道车辙印子从村口一直延伸到村中一处破败的院落门口,比那浣衣女的住处还要破败几分,若不是这两道车辙在此处戛然而止,冷月很难相信这里还是有人在住的。
院里没有一丝响动,连鸡鸣狗吠都没有,冷月小心地跃上黄泥混着麦秸秆砌成的院墙,一眼便看见了停放在院里的那辆板车,两个大桶已倒空涮净,半湿不干地晾在一旁。
冷月恍然。
她每日都要洗刷这样两件大东西,周围人家必然已对她家中的清洗声习以为常了,难怪她一连剖洗三人,清洗血污的水声竟从未惹人怀疑过了。
冷月轻巧地落进院中,悄然无声地闪到这间屋舍的墙根底下,这才隐约听出屋中细碎的响动。
好像是铁刃之间相互绞磨的声响。
利落而有节律……
剪子?
冷月一愕。
那三人的肚皮确实都是被菜刀割开的,他们身上的毒疮也都是被单面利刃剜出来的,但那三人除了都被开膛破肚剜疮填蜡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是被剪子搞出来的。
只不过与这些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她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景翊提过了。
这样特征是在死者生前还是死后弄出来的,验尸根本看不出来。
但无论如何,这屋中八成又是一位着了道的。
冷月深吸了一口气,泛着隐隐污臭的空气中没有丝毫的血腥味,心里不禁微微一松,闭目静立了片刻,大概定出剪刀声传出的位置,这才一掌击开本就破败不堪的屋门,闪身掠入,屋门被撞开的重响还没落定,便有一道身影在一声闷哼之后顺着屋中的床边倒了下来。
冷月手腕一沉,稳稳地接住了从倒地之人手中落下的剪子。
冷月这才腾出空来转头看了一眼静静地仰躺在床上的人,一眼对上那身熟悉的官服,一愕之下又看见那张惦记了一整宿的脸,冷月呼吸一滞,忙丢下剪子,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又抓过他的手腕在脉上摸了一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两腿一软,“咚”地在床边跪了下来。
还好,还好……
他要有个什么万一……
冷月也不知自己在床边呆愣了多久,忽听得院外有马车走近的声音,才恍然想起自己在来之前先去了一趟安王府,没来得及跟萧瑾瑜说清原委,只问他要了一辆马车,唯恐有人伤重无法及时送医。
这会儿大概是要让犯人与苦主共用了。
冷月自嘲似地苦笑了一下,扶着床边站起身来,勉强提了提精神,在屋中翻出一条麻绳,把方才被她一掌击晕在地的女子捆绑了一番,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拔出塞子,伸进指尖从里面挑了一点药膏出来,在景翊人中上薄薄地抹了一层,待了须臾之后便在他人中上使劲儿一掐,那睡得极深的人就眉头一皱睁开了眼。
“唔……唔?”
睁眼看见床边的人,景翊不禁狠狠一愣,抬头往四周看了看,一眼落到那个被绑结实之后远远地放到门口墙边的人,才确定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记忆不是做梦梦来的。
景翊顶着有点发晕的脑袋从硬得硌骨头的床上慢悠悠地爬起来,皱着眉头抬手揉了揉气味有些古怪的人中,挫败感十足地叹了一声,“谢谢……”
“不用。”冷月嘴唇轻抿,也不问他什么,只转头看着天色道,“现在审她来不及了,还是直接带到安王府当着王爷的面儿问吧。”
景翊迷迷糊糊中好像在冷月转目之间看到了点异样的神情,微怔了一下,才点点头道:“好。”
“我跟王爷借了马车来,你就和她坐车吧。”
景翊坐在床上直了直腰背,温然笑着摇摇头,“不要紧,就是一点儿迷药,骑马还是不碍事儿的。”
冷月转回脸来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好像斟酌了一番才道:“你现在这样子……不大合适骑马。”
“嗯?”
景翊一愣之下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他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的样子怎么了?
他刚才还在庆幸冷月来得及时,这女人还没把他开膛破肚,连衣服鞋子都还穿得好好的。
冷月一时也不知这话该怎么说,索性弯腰垂手,从床边的地面上捞起了一把长发,直直地递到景翊面前。
头发?
景翊狠狠一愣,忙抬手往自己头上一摸,这才发现自己如幕如瀑的长发竟生生被剪去了一大截,这会儿不过只有及肩的长度了。
景翊两只狐狸眼登时瞪成了滚圆的,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被剪下的头发看了半晌,才欲哭无泪地嚎了出来,“她剪我头发干什么?!”
“我好像跟你说过,死者的死状跟宰好的猪是一样的……”冷月看了看握在自己手里的青丝,又看了看景翊被剪得甚是诡异的脑袋,带着一丝惋惜淡声道,“宰猪里有个步骤就是褪毛。”
“……”
景翊一时间竟觉得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看起来是个什么鬼样子还在其次,主要是冷月那句不合适骑马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他这会儿要是穿着这身官服顶着这个脑袋从京城大街上走一遭,明天早朝肯定就有一堆折子是参他侮辱官仪官容的。
这些人会不会在参奏的同时笑到下巴脱臼,以及他爹会不会举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满院跑,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景翊还在心里万马奔腾地想着,忽见冷月把从地上拾起来的头发搁到床边,扬手拔剑,银光一闪之间斩下了她自己的一绺头发。
景翊一惊,慌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你这是干什么?”
景翊还以为她是想把自己的头发也剪成这个长短来安慰他,差点儿吓脱了魂儿,但冷月只斩下这一绺就收了剑,一手捏着自己这绺头发,一手在刚才放到床上的那把头发里抓出差不多粗细的一绺,两绺并到一块儿搁在手心里揉搓了一下,彻底揉成了均匀的一股,才像结麻绳一样接连绾了三个结,看得景翊又是一愣。
这好像是……
“我在安王府听赵大娘说,夫妻俩拜过堂之后要一人剪下一绺头发,打个结系在一块,才能算是结发夫妻。”冷月淡淡地说着,把结好的头发收进了怀里,愈发浅淡地补道,“你家好像没有这个规矩,不过既然你都剪下来了,那就别浪费了。”
冷月说完,不等景翊反应,就匆匆走到门口,抱起那被五花大绑着的人走了出去。
景翊在安王府两个侍卫看戏班的猴儿出场一般的目光中钻进马车里的时候,冷月刚安顿好那个还在昏迷中的人,见景翊进来便要出去,却被景翊出声唤住了。
“你先别走。”
冷月愣了愣,“有事?”
景翊在座位上找了个离那女人最远的地方窝了起来,才眨巴着眼睛望着冷月道:“我害怕。”
冷月从没听过一个大男人能把害怕这两个字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不禁噎了一下,朝那不省人事的人看了一眼,“人都绑起来了,醒了也动不了,你怕什么?”
“怕你。”
冷月又是一愣,“怕我什么?”
“怕你骑马的时候哭出来,视线不清楚很危险的。”
冷月愣得更厉害了,定定地看着这个一脸关切的人,没好气的声音有点莫名的底气不足,“我……我哭什么?”
“我也想知道,可惜这个看不出来。”
冷月嘴唇轻抿,一时无话。侍卫等半晌不见冷月出来,扬声唤了句冷捕头,冷月犹豫了一下,到底在景翊温和的注视下目光一沉,扬声回道:“我跟景大人说几句话,劳烦牵马。”
外面侍卫不知想成了些什么,笑着应了一声。马嘶车动,车厢忽然晃动起来,景翊到底是被冷月硬唤醒过来的,迷药药效还未褪尽,一晃之下忽然一阵头晕目眩,险些从座位上栽下去。
冷月忙扶了他一把,看向他的目光闪了一闪,“没事吧?”
景翊微微一怔,就着她的搀扶极近地打量了一下她神色格外紧张的眉眼,“你想哭……是因为我?”
冷月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僵了一僵,却仍没有松开,垂下头来抿嘴静了好半晌,才低声轻道:“你的安危比我的命重要。”
景翊一怔。大多数情况下这句话都不过是句动人肺腑的甜言蜜语,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把这句话说得这么实在,好像不过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一样。
冷月说罢这句,又同样实在地接着道:“如果你出点儿什么岔子,我冷家一门就都不用活了。”
(二)
景翊怔得更狠了。
果然,她嫁给他是奔着一个差事来的,但这样差事似乎不是他先前想过的那些刺探甚至刺杀,而更像是……
景翊轻轻蹙起眉头,试探着问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万分诡异的话来,“你嫁给我是为了来保护我?”
冷月微微点了下头,那一绺被她自己削断的头发轻轻荡过微颤的肩头,看得景翊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怪不得这些日子他走到哪儿她都要跟到哪儿,还总是一副时时刻刻担心他担心得要命的样子……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有哪一个是会关心他关心到用人家全家人的性命相胁,逼人家来嫁给他从而保护他的。
何况能拿一门都是武将的冷家人来威胁,必也不是寻常的人物。
还没等景翊问出这是哪个王八犊子干的,冷月已垂着目光淡声轻道:“我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让人保护你,他也没说要保护你到什么时候,他只跟我说派任何一个人来都会有响动,咱俩本来就是有婚约的,不如就让我自己提出来嫁给你,光明正大地嫁到你身边来,就算是满城皆知也没人怀疑。”
景翊那声到嘴边的王八犊子直直地咽了回去。
皇上……
难怪他当日一跟老爷子说成亲的事儿,老爷子二话不说就捋袖子准备开了,既然是皇上的馊主意,即便老爷子未必知道这儿媳妇自己送上门来的真正目的,但一定是早就知道有儿媳妇要过门的……
他到底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皇上有心保护他,他倒是可以理解,但问题是他出宫来已经有半年了,这半年里他也没出过什么事儿,皇上怎么突然就想起要找人来保护他了,还非得是偷偷摸摸地保护他?
莫不是因为近来总跟他过不去的那些折子……
景翊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琢磨着,就听冷月又低声道:“你现在弄成这样……我也不知道皇上是会罚我,还是会罚我家里人。”
景翊一怔抬头,正撞见冷月低着头抿着嘴,眉眼间的英气也遮掩不住那点不知所措,看得景翊心里一动,不禁温然苦笑,“你放心,都不会。”
皇上抱病以来脾气确实差了不少,但还远不至于差到因为他掉把头发就去草菅人命的地步。
冷月蹙眉抬头,望着这信誓旦旦的人使劲儿摇了摇头,压低着声音道:“这事儿皇上不准我跟任何人说,你要真想帮我,就还当什么都不知道吧。本来就是我没办好差事,皇上怎么发落我都是我活该的。”
“唔……”景翊倚着厢壁拧起眉头,像是慎重琢磨了一阵,才道,“这样吧,你说一声喜欢我,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冷月狠狠地呆愣了一下,脸上蓦地一热。
“谁喜欢……哎!”
冷月一窘之下忘了是在马车里,忽地站起来,脑袋“咣当”一声撞到了车顶上,生生把车厢撞得一震。
冷月刚抱着脑袋缩回来,眼前被撞出来的星星还没落下去,就听驾车的侍卫憋着笑扬声道:“景大人,冷捕头,这车驾上有安王府的牌子呢,您二位就给安王爷留点儿面子吧。”
冷月在好一阵头晕脑胀中把这话琢磨过味儿来的时候,景翊已仰靠在厢壁上无声地大笑了好半天,笑得都快抽过去了。
冷月涨红着脸朝着景翊小腿踹了一脚,本就是只想叫他别再笑了,连一分力气都没使足,景翊还是装模作样地抱着小腿鬼哭狼嚎般地喊了一嗓子。
马蹄声中登时又混进了一阵嗤嗤的憋笑声。
眼瞧着冷月方才还在隐隐发白的脸蓦然红冒了烟,景翊心里微松,勾起一道悠悠的笑意,借着车厢摇晃,一把把那个只想找个什么缝钻一钻的人拽进了怀里,趁她在错愕中回过神来之前凑到她耳边轻道:“我是靠问供吃饭的,你这绝密的皇差不也让我问出来了吗,这点儿事你还跟我抵个什么赖啊?”
冷月习武多年,定力极佳,全身上下没什么地方是不禁碰的,唯独耳朵,从小就是如此,被人挨近些说句寻常的话也会登时脸上发热全身发麻,更别说是这样的话……
冷月只觉得像是被人一把推进了油锅里似的,全身登时酥麻一片。景翊似是觉察了她的异样,又朝着她耳边火上浇油地轻轻吹了口热气,撩得她差点儿乱了喘息。
“唔?”景翊腆着一张纯良无害的脸抱歉地看着软在怀里的人,“我以为你长大了耳朵就没事儿了呢,还是不能说悄悄话吗?那我以后小心好了。”
冷月一愣,这才想起来这事儿他是知道的,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她都忘了曾经告诉过他了,他居然还记得,不但记得,还故意拿这来招惹她……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刚要把这缺德到家的人推开,就觉得箍在腰间的那条胳膊紧了一紧,胳膊的主人就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道:“你再挣我就喊了。”
他强搂着她,他还要喊……
冷月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多使了几分力气,轻而易举地就从他怀里挣了出来,还没等坐直身子,就见这人嘴角一勾,扬起胳膊肘子就朝厢壁使劲儿撞了一下。
“咚”的一声大响之后,冷月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这人带着浓浓的笑意嚎了一声,“哎呦你轻点儿啊——”
车厢外一阵憋无可憋的笑声传来,冷月脸上腾得一红,眼瞅着景翊又要张嘴嚎些什么,慌地下手捂了这人的嘴。声音虽止住了,但那双笑弯的眼睛还在意犹未尽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好一阵扑腾。冷月认命地一叹,捂在他嘴上的手掌一松,破罐子破摔地一脑袋扎回了这人的坏里,“你抱你抱你抱……”
景翊似乎已不满足于此,两手往后一背,一动不动,有些怏怏地道:“你还没说喜欢我呢。”
冷月为数不多的耐心快被他折腾完了,扬手往他肩上一擂,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有完没完了!”
景翊倚在原处不动,只抬手揉着被她擂疼的肩膀,颇委屈地抿了抿嘴,“你欺负我。”
“谁欺负谁啊!”
景翊睫毛对剪,“我欺负你,你打我啊。”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