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大人愿意深夜前来鄙府,可曾猜到白宇邀请大人是为何意?”
“南宫大人,上卿被离尹邀请前来江亭府的途中可谓是诚惶诚恐,思绪良久,以上卿的愚笨脑袋,实在是难以猜测南宫大人这般郑重邀请是为何意。”
“上卿大人,从你来到南方任职至今,整个烟柳州境内谁人不知你的智慧,我们相识这么久,就不要说些过分自谦的话在我面前装傻了。此前的殷丘叛乱,虽然是阡陌殿下最终成功镇压了叛军,但也多亏大人的多方周旋,才得以保全南宫家在殷丘的根基。此次会面其实首先想对大人表达南宫家的不尽谢意。家族在殷丘的后续调查也已经送来了,公孙大人,虽然难以置信,可白宇还是刻意挑选了这个暴雨降临的深夜准备告知大人,那些叛乱的人背后,有白狐的身影。大人,事关重大,这可涉及南方最显赫的家族,白宇不知如何处置,想来也只能先行告知公孙大人你了。”
公孙上卿一直注视南宫白宇的眼睛静静倾听,可当听完他的最后几句话,一手端起的茶杯立马放在桌面,眼神中有一丝惊愕出现,他言语有些慌乱地说道:“南宫大人,你可有确凿的证据?这可是会引起整个南方乃至阿斯德洛动荡的消息呀,实在是骇人听闻。上官大人治下的南方延续了数千年来一贯的繁荣,百姓的生活也幸福美满。可您现在表达的意思可是意图违反光影统治的殷丘逆党与上官家族有关?恕我说句不怕死的话,尽管没人愿意谈起,可十年前那件事陛下都亲自原谅了,没有人敢再提起任何上官家族有忤逆之心的话。大人,原谅我有所冒犯。人人皆知南方的两大家族世代争锋相对,最和睦的局面也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这番言论我可否理解为出于个人目的与家族利益的有意栽赃?”
“公孙大人,这里是江亭府,坐在你对面与你对话的是南宫家族的家主南宫白宇,离尹和你身后那条长廊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是谁,这里没有白狐,首府大人。”
“我只有孤身一人,这偌大的南方繁华至极,可想要安身却是要步步为营啊,南宫大人,繁华深处的危险可是致命的啊。公孙上卿不想得罪任何人,亦不愿陷入任何权利的纷争之中,南宫大人,先前所言我只当从未听过。”
“慎之又慎的公孙大人,难怪能与几乎所有人结交却又不得罪谁。大人来此之前,是去会见上官重宇了吧?”
“瞒不过南宫大人的,是的,上官大人邀请我去商讨夏都最近的数十起有关联的杀人案件,牵涉了许多贵族,以至于引起了上官大人的注意。”
“他有没有告诉你,相当一部分被暗杀的贵族是我南宫家的属臣啊?”
“南宫大人恕罪,这我确实不知。”
“好了,不提这事。公孙上卿,人人都知道你是被自己家族从光影驱逐的,坐在这个吃力也难讨好的位子上却风光得意。怎么你治理下的夏都给光影惹的麻烦少了那么多呢?为什么夏都的税收在逐年增长呢,最后利益又都给了谁?你真的是光影的笑话吗,还是一颗隐藏极深的棋子呢?”
“南宫大人,我成了光影的笑话,难道还要再成为夏都的笑话吗?我只是简单地想治理好夏都而已,以便日后回首为我所创造的一点成就在我离开光影之时,我就不再效忠任何人了。”
“公孙大人,关于你到底效忠于谁,云裳是知晓的。你知道江亭府有什么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吗,我家夫人改名为南宫云裳之前,她的名字是:东方云裳。”
“东方云裳?东方家的女孩,怎么可能,她不是十五岁时就离世了吗?”南宫云裳在公孙上卿一脸震惊地注视下从怀间拿出一块刻有一个一滴水为眼瞳的眼睛图案的怀表,
“公孙大人,相信首辅大人告诉过你这块怀表意味着什么吧。至于我的故事,那并不重要。”
“公孙大人,你不必过于惊讶。我对云裳的爱与任何利益都无关,即使在她坦白身份后我也不曾改变心意。至于东方家族对上官家族的提防,我不介意相助,对于我来说南方的安定比一切都重要,南宫家族只想安分地做好自己的生意。如果有些人太不安分了,那么换一个南方之主又有什么关系。至于今晚上官重宇对你的邀请,我想他终究是要按耐不住了吧。”小心翼翼接过南宫云裳手中那块怀表,公孙上卿在仔细检查那块怀表后坐正了身子,理了理衣襟,表情毋庸置疑地严肃。
“敕鞅大人的谋略,当真是冠绝整个阿斯德洛大陆。公孙上卿不会轻易相信谁,但我完全可以相信南宫夫人手中那块怀表。不错,我确实是那颗明目张胆插在夏都的棋子。只是没想到的是敕鞅大人安插在暗处的棋子竟然包含整个南宫家族。南宫大人,上官家族不是傻子,上官重宇即使在一切看起来安然无恙的情形下依旧保持着对我的怀疑,他为了试探我甚至不息说出了那个忤逆的计划的一小部分,甚至暴露了苏皖将军的真实身份。南宫大人,你恐怕也不知道吧,执夷南军的统领,忠心耿耿战功赫赫的苏皖将军从来就是上官家的人。”
“哦?上官家族居然直接渗透了执夷南军的最高层,难怪上官重宇丝毫不在意执夷军在南方的存在,难道五十万人都会临阵反戈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公孙大人,你可知道上官重宇掌握了南方多少私兵?七十万,几乎所有支持他的南方贵族的私兵都成为了他麾下的一员。”
“这我清楚,陛下更加清楚。但是就在我与上官重宇的会谈之中,苏皖将军透露了陛下的密令,他将会领军三十五万前往靖川驻守。也就是说,现在除了这座倚江亭内的几人,没有人知道有一把致命的剑悬在光影的头颅之上,如果我无法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那么届时将会有七十万甚至更多的南方士兵从靖川一路长驱直入,可是整个光影加上后备军队也只有五十万人,执夷南军又能有多少活着回到光影呢?为了防备鹿熊部族与夜雨森林,北方和西方的一兵一卒都无法调动,即使从惊蛰谷抽调执夷东军,又能为光影带去多少有生力量呢?如果陛下不顾一切要为公主扫清一切障碍,难道要放弃整个阿斯德洛的东部吗。上官重宇这个疯子,他要让灾难降临整个阿斯德洛大陆吗?!”
“如若果真发生了你所说的事,那么阿斯德洛长达千年的统一的历史就会走向终结了。但愿我们永远不会见到那一天的到来。大人,南宫家族也有五万私兵,还有相当一部分南方家族的支持,虽然做不了什么,可是在必要时刻,我会尽全力协助帝国军队攻击南方军队的后背,届时冗长的补给线一定会成为他们致命的缺点。只是对大人你来说,今夜过后,你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当上官重宇愿意信任某个人,无论真假,你只有两种选择,至死不渝地效忠于他,或者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世。”
“从我踏进睥睨宫那一刻开始,我就只有一个选择,只要我还在夏都,在南方,我就只能听凭他处置,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而他会是那个按下时钟停止键的人。在这之前,我会竭尽所能履行我的使命与职责,不负首辅大人与陛下。”公孙上卿停顿了一下,目光中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从今夜开始,但凡我走错一步受到上官重宇的怀疑都会被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抹除。不论如何,还请南宫大人为我保全雪釉的生命,她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还有我的侄儿公孙零,也拜托您保全他的性命。至于我,公孙上卿会为了这片大陆的子民尽可能少地受到战争的摧残而拼尽全力,包括我那微不足道的生命。”
“首府大人,南宫家族会成为你的后盾的,一切谨慎为上,言死尚早。今后我们的通信可以通过两位夫人秘密进行。大人可曾想好夜不归宿的解释了?”胖子郑重其事地向南宫夫妻二人行了一个叩谢礼。“上卿在此谢过南宫家族和两位大人的伸手相助,首辅大人和陛下不会忘记南宫家族的。不怕白宇大人和云裳夫人笑话。夏都的人都说我好财又爱逛青楼。其实我对我家夫人的爱是矢志不渝的,爱逛青楼不过是为了面对今夜这种情况打幌子罢了。唉,看来又要去白花冤枉钱了。”
在夜色中有两人潜行于大街小巷。
“侄儿,你说叔父还能回到光影吗,那个和你叔母共度前半生的故乡,南城的秋叶定是又落满了街道,多想和夫人一同再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旁若无人地牵起她的手,勾画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钟。”
夜雨森林
四棵巨大的琥珀古木缠绕在一起形成一座宏大的树形宫殿,数以亿计微小的萤火虫在叶间散发出微弱的点点荧光,形成一道明亮的光环围绕着古木,穿透了怒吼的暴雨构成的雨幕顽强地向四处扩散,慢慢淡去,在以树木众星拱月般围绕的古木为中心半径一公里处一道更大的光环将整座宫殿包围起来,舞台的灯光如此夺目,雨的交响曲逐渐走向高潮,分毫不让。他目视着前方,尽管一切朦胧,头盔上的灯光所能带给他的视野在雨幕中是如此狭小,他的脑海开始浮现那些火光,那些绝望的嘶吼与哭泣,近百个日夜过去了,那些画面仍旧挥之不去,甚至相比于惊蛰谷的那些年更加令他印象深刻,也许内心最深处尘封多年的情绪终究冲破了磐石般的心,他人的死亡也可以成为自我的悲伤,而不再只是简单用注定背负的命运去诠释。密不透风的盔甲和内层的衣物将刺骨的寒雨挡在身外,长久的站立早已成为士兵的习惯,只是有些不解殿下为什么要他们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将那座巨木构成的宫殿包围在内,也许其中有些许威慑的意味。他听队长说不久就要前往光影了,那座听说过无数次的都城,尽管它的辉煌印刻在每一个知晓的人心中,但他们的到来将会使那座城里习惯了傲慢的人们将充满敬畏的目光凝聚在殿下身上,她的光芒凌驾于日光之上。
圆形大厅穹顶是裸露的树干,附着其上燃烧的火焰覆盖了整个穹顶,将火光带向大厅的每一个角落,穿着丝绸与鹿皮制成的长袍的人站立在大厅的边缘,围绕一周,他们的目光都凝聚在大厅中央。不透明的圆台表面亮着绿光,他双手相握倚靠桌面看着对面坐着的女人“阡陌殿下,为何会不辞辛劳来到蛮荒之地?就连完颜策夷可都不愿意深入夜雨森林莅临鄙所啊。殿下您率领熊猫家族最重要的军队,将我们这小小的夜宫包围,是要示威还是要将我赶出阿斯德洛呢?”
“尊敬的夜神,不要拿我一个凡人打趣了。感谢您许可我和我的两位随从进入您的住所,神圣的夜宫之中。外面那些鲁莽的士兵无意冒犯,他们远远地围绕着它,以示对您的敬意。我带着家族对您的敬意和守卫阿斯德洛和平的意志前来,尊敬的夜神。我的仆从说南方之主与您进行了某些协商,希望您能召唤夜雨森林所有您庇佑的子民让迭阙陷入动荡之中,我要冒犯地问您一个问题,您会这样做吗,尊贵的夜神?”
“世俗的权力纷争我不感兴趣,夜雨森林不受任何人的侵染,我就只会静静地看着世间万物的生与死、兴与亡,我的殿下。云起云落,与我何妨。上官重宇想做一件他的先辈不曾想过或不敢去做的事,北方人也蠢蠢欲动,光影能面对腹背皆敌的挑战吗,我的殿下。是你的父皇让你来传达他的什么意志吗?”
“这是我个人的意愿,我的父皇他并不知情,夜神。这场动乱也许十年前就该发生,不过谁都会忌惮失败,争取权力的路途中失败可就意味着死亡,当他们拥有了足够的筹码,自然会将伪装的善意面具撕开,露出狰狞的獠牙。没有人甘愿受制于人,如果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谁不想成为人间至上的存在呢?数千年来的纷争不计其数,人心永远会渴望追求那抽象却又具体的权力,否则为什么至今这个统一的大陆上还会存在着超过三百万人的军队呢?光影的存亡就不劳烦夜神您费心了。东方阡陌此番拜访夜雨森林,只是请求得到您的一个允诺:不要插手这场战争。”
“我的殿下,我怎么会在意人间的纷争呢?何况,我有任何插手的资本吗?”
“夜神大人,这世间一半的隐匿者从属于您,倘若您介入凡人间的战争,谁又不会忌惮您的存在呢?我可以向您承诺,这次战役后您的信徒将会遍布阿斯德洛,夜神教将和光神教一同成为阿斯德洛的正统教派。”
“阡陌殿下,你许诺的东西可是令神都会动心的。可诺言却是最虚伪最飘渺的事物啊,你的诺言能代表什么呢,倘若是东方夏夜在我面前亲自承诺也许我可以选择相信。何况,我说了不会参与你们的战争,为什么要做出一个令世人震惊的承诺呢?”
“尊贵的夜神,阡陌殿下就是那个未来的帝王,这片大陆的主人,她在登基前对您做出的承诺,就是熊猫家族的许诺。”站立在她身后右侧的人将袍帽脱下,摘下面具露出一个年轻的脸庞,他将紫色的眼瞳看向对面的男子说道:“时,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竟然是以皇女的仆从身份。成为庇佑这片森林的神不好吗,没人可以凌驾于你之上。”年轻的男子并未回应,重新戴上了袍帽。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漫长的沉默令周围的隐匿者们有些站立不安。跳动的火光抚摸着人们的脸庞,晦暗的呼吸如同时针的转动声记录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终于,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沉思,夜凝视着东方阡陌的双眼。
“在这场战争中,夜雨森林会沉睡在它的黑夜之中,不闻世事。”
德里林塞
夜空中仅有的星光无法为他带来任何明亮的视野,四处是难以辨别方向的黑暗,熬过凛冽的寒风侵袭他的身体,寂静又成为新的恐惧,踩过雪地的沉闷声是他为数不多的慰藉。火,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屋子里的炭火,十天前还围坐在火炉旁双手靠近火炉取暖谈笑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那记忆中的火光仿佛温暖了他的身躯,理智尚且因此而保留。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只是一直向荒蛮的西方走去,没有部落愿意停留与驻足的西方,连绵不断的雪山阻断了人们对起源之地的朝圣,毕竟那也只存在于在传说与故事之中。渴了他就将雪含在嘴唇已经干裂的嘴里融化后吞咽,风干的鹿肉和猪肉早已吃完,水壶在捕猎雪兔时掉落在雪地里,纵使他百般寻找也不见踪影,尽管生肉对他的肠胃是一种折磨,但好歹能够带给他体力,可随着逐渐深入西边的雪山,目光所见的活物已经越来越少,他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只能时不时嚼着雪想象可口的鹿肉在口中翻涌。一声狼嚎突然刺破寂静传入他的耳朵,疯狂的求生欲令他迅速将脑海中的火光抹去,快速环视四周,跑向一块巨石后紧紧贴着被雪覆盖的表面,屏住他有些急切的呼吸。他开始感到绝望,现在他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如果被狼群发现那么只有成为食物的下场。他止住了绝望的哭泣声,身体不住颤抖,眼泪从眼角不断滴落。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那样可怕的事导致了今天的局面。他们不过是在玩着重复过无数次的游戏,可以彰显箭术的游戏。他怎么会失手将箭射歪呢,他又怎么会来不及闪躲呢,那支本该射在树干上画好的圆靶中的箭插入了陪伴他一路成长的挚友的喉咙之中,他至今仍然记得好友的双手无力地伏在箭杆上企图将箭拔出最后却只能无力地垂下永远不会再举起的双臂,好友眼中的绝望,滴落一地的血,像是红色的墨浸染在白色的宣纸上,他瘫坐在雪地上,看着树旁一地的殷红,脑海一片空白。族长和族人们丝毫没有理会他的不停哭泣和近乎崩溃的精神状态,将他驱逐出了原本他会娶妻生子度过余生的部落、和挚友一同长大的部落。没人再在意他的生死,可是,挚友的爷爷却在他离开时悄悄塞给了他不多的风干肉和灌满清水的水壶,“向西去吧,孩子,也许你会得到自我的救赎。”那个爷爷的话始终被他记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愧疚与悲痛感像那支错误的箭插在了他的心头,他就这么向西走去,走向未知,或是死亡。踩踏雪地的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靠近,他将原本放在口袋里的尖刀紧紧攥在手中,他轻轻转动身体伏在巨石上一点一点探出头想要确认狼的方向,正当他借助微弱的视线寻找时,耳边感到一丝暖气,他惊恐地转过头来,看到巨大的狼首面对着他,幽灵般的深色眼瞳注视着他,他完全僵住,无法做出任何举动,于是,他闭上了双眼,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他几乎快要失去意识,那股巨大的压迫感却一点一点退去,他感到明亮的火光照耀在他的脸庞,他一头雾水缓缓地睁开双眼,那头巨狼竟然乖乖地站在一旁,一个拿着火把的高大男子就站立在他面前。
“流亡者,负罪之人,你是幸运的,跟我走吧。”
“这是哪里?”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德里林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