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乾醒来时,已是第三天了,生疼的身体平铺在床上,像是一张被轮碾滚轧的折纸,只有拧巴的褶皱狰狞地揭现着锥心刺骨的伤痕,问乾挣扎地动一下,立时千针万刺穿绞而过,冷汗很快沁润了绷布,然后又从额头潮散了出来。问乾倒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又一张一翕得尽数喘了出来,
“你醒了?!”海平发现问乾醒了之后又盯了好一会,才从嘴里波澜不惊地挤出三个字。没想到却把问乾唬得一哆嗦。问乾的头被箍着,寻不着声源,直到海平端着水碗过来,才确认自己不是身处幽冥,可马上海平通红肿胀,挂着血丝的双目映入眼中,使人视之生怵,他一时又不确定了。
“我这是在哪?”问乾感觉头脑竟也牵动着经脉,每思索一下都紧抽的疼。
“离愫宫!”海平依旧不冷不热的回答着,仿佛并没有深聊下去地打算,一扭身踱出门去。
问乾记得离愫宫在卧云巅上,依山而建,是伯父的寝居,可不知为何,此时怎么地都感觉自己仍在深渊一般。问乾问明白身在何处之后,昏厥之前的种种画面便一股脑的涌进头颅中,如走马灯般轮转闪过。铁杉林的流萤,地洞中的巨眼,钟乳石内的人影,光黯影灭的父亲,还有……还有浑身浴血且离魂失神,却又奔扑而出,将自己死死护住的承凡,直到现在问乾仿佛还能感知到地动山摇,一张巨口从天而降……
问乾恍惚间错了时空,紧张地大叫着:“哥……”
话音刚落,入门帘栊挑开,却是海平陪着天椽,看来门主也一直等在门外。
“别乱动,伤口又要崩开了。”
问乾突然就慌乱了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奈何绷布缠身,绞地身心俱痛。
天椽轻轻地把他抚了下去,小心地挨着问乾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他,可问乾却是两目圆睁,两行热泪没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眼角垂流过耳根,一汩一汩地扎进棉枕之中。
海平在旁闷不做声,平静的脸上却难掩惘然,天椽却心下不忍,用手指了指内堂,“你放心,承凡与你福大命大,于绝处逢生。只是……承凡还没有醒来,你倒先醒了。”
问乾知道伯父向来言出如山,一颗将出的心这才倒悬着送回了肚里。在经历过失而复得又失去的过程中,他已接受不了更多的牺牲,虽然这个人与自己并没有丝毫血亲,却是自己在世上最可靠的依傍。
想到此处,问乾心里一揪,又试探地问道:“伯父,那……那父亲呢?”问乾好怕又是南柯一梦,错认了自己绝处时浮出的幻觉。
天椽坐在床边没有立刻回答,仿佛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许久才吞吐道:
“天桁呐……天桁他……终于解脱了。”天椽说道此处,似有许多难言之隐,又像是不堪往事重负,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是你救了你父亲。”
天椽的话在问乾心里以石激起千层浪,问乾不明所以地盯着天椽,一字一顿地吞吐道:“我救了父亲?”
天椽仿佛下了艰难的决心,说道:“没错,是你救了他。”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徐徐地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在他心里,天桁的死一直是件难以释怀的往事。
“其实一直一来,你只知道你父亲为门殉身,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天意兜转,造化弄人,确也该告诉你全部了。”天椽转过头看了眼问乾,又转了回去,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我和天桁是双胞兄弟,虽是名门之后,可惜父母命薄,在我俩出生不久后就相继去世,好在祖上和奇剑门素有渊源,所以我俩自小被养在奇剑门相依为命,很像现在的你和承凡”,天椽抿了抿笑,继续说道“老门主飞升前,希望我和天桁能担起奇剑门的使命,天桁向来活的洒脱,一生最怕规矩条框,所以躲得干净,这一点你倒是遗传的挺像。”天椽看着问乾终于笑出了声,“可我就没他那么好命,所以决心舍得人世情愫,成了门主,不过他还是没偷得全懒,没几年就成为了俱形峰的首座。再没几年就和你娘成了亲,其实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准弟妹,你娘名唤林鸢,是俱形峰老首座的独女,也不知什么时候二人竟私定了终身。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对于我来说,只要他觉得幸福就好。两个人一直琴瑟和鸣,恩爱非常,不久就有了喜讯。可惜天不照拂,六角铁龙突然作乱,大闹奇剑门,百年建设几乎毁于一旦。碍于先门主铁龙王”善待六角铁龙“的临终遗言,奇剑门诸人只能将其逼至后山禁林,奈何这畜生借着地底的铁杉林四下游窜,反复翻腾。可始终又不能下死手,只能配和善法峰弟子尽力将其拘在禁林之中,我和天桁只身独入寻求解决之法,这一战就是三个月,最后你父亲为了你们母子俩,也为了奇剑门的百年基业,引魂入剑,启用束灵的阵法,利用八部重剑的三山五岳之势,将六角铁龙钉在了铁杉林中,可惜这种方法虽然强大,但却是有代价的,用自己的灵魂镇守的结果就是:从此发动者不入轮回,永世为灵,剑在灵在,剑灭魂灭。最可怕的是,漫长的岁月中,虽然肉身渐腐,但灵魂还有思想,真实地感觉着周围的一切,却无人可谈,无处可去。”
旁边的海平听的也是后背发凉,头顶发麻,别说是向来喜欢自由的天桁,就是对任何一个人来讲,恐怕都是真正的地狱。
天椽又是一声叹息“天桁殉门后,林鸢伤心欲绝,生你的时候便血崩难产,终究没能挺过来。”天椽痛苦的说道。“眼见你双亲逝去,我也曾寻思解救天桁魂魄之法,可查遍奇剑门上下书册,才发现此阵霸道非常,唯有一法可解。”天椽又停了下来,终于看向问乾,问乾咬着仅有的几样尚能动弹部位之一的嘴唇,隐隐抽搐的脸上交错着决堤的泪痕,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