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宝县的桃源客栈今天的气氛有些异乎寻常。
从清晨起,陆陆续续来到店里打尖的客人就与众不同,刚开始是个打着游医幌的黑脸汉,虽说样貌丑陋凶悍,毕竟是个大夫,店主殷勤招待,但他不说打尖也不说住店,坐下就不走了。
再来是一个比门框还高的巨汉头陀,这人满脸虬须,披头散发一脸烧疤,比起刚才的游医来,可说是面目狰狞了,头陀手持云游锡杖,往店里一顿,就敲碎了一块石砖。店主不敢声张,以为是上门化缘的,连忙生火做饭,然而头陀吃了满满一盆斋饭后,也坐着不走了。
午后来的客人是一伙儿道士,为首那一位道长年近四十,面如冠玉,穿一身紫色天师袍,衣袂飘飘之间,十分清雅绝尘。身后跟着四个年轻徒弟,其中一个受了伤,胳膊包了夹板,挂在脖颈上。
店主见又是一个出家人,不知怎生接待才好,还未等他开口,紫衣道人便说:“今日你这店里不许接别的客了,已经住进来的,能赶走全赶走,不肯依从的,莫怪道爷手重。”口气凶戾强横,没有丝毫余地。
店主倒抽一口冷气,再看那道人的面容,他本是垂着眼睛,面带和煦微笑,显得仙风道骨。然而说话时略微抬起眼睑,眼神冷电一般煞气横溢,绝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出家人。
店主这才注意到他除了手里拂尘,背上还悬挂一柄宝剑,四个徒弟也都各自带了武器。这伙武装道士往大堂一坐,加上刚才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客人,别说生意上门,连苍蝇都不想飞进来。
待到黄昏时分,残阳如血,那猩红颜色让人涌出一阵阵不安,一切人事物的细节逐渐模糊不清,即将到来的黑夜在悄然滋生力量。
一个怀抱琵琶、神态妖异的白衣女子跨过门槛进到店里,身后带着两个美貌少男少女。店主看见那女人的脸,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恐惧,依稀记得她几天前曾经来过,那个雨夜发生了一些血腥怪事,幸而事后无人追究,他连夜把满地血迹擦干净了,假装无事发生。
当时上门的是个咳嗽连连的迟暮妓女,与今天这女子相貌打扮一模一样,仍然素衣骨钗怀抱琵琶,却再无半分柔弱气质,昂首阔步威风凛凛,仿佛一派宗师,只有脸上那副厉鬼一般的怨愤神气没有变化。
此时客栈中如同妖魔巢穴,气氛压抑至极,血雨腥风一触即发。店主浑身冰凉,大气不敢喘,甚至生出抛家舍业外逃的想法。
女子在紫袍道人对面坐下了,懒洋洋地道:“为什么不找个荒山野岭聚?闹市人多耳杂,说话多不方便。”
紫袍道人说:“是大师兄的命令,他就住在这里。”
女子环顾四周,愁眉蹙立:“大家巴巴地赶来了,死小鬼人呢?”
邱任道:“受了点儿伤,在睡觉,让我们等人到齐了再叫他。”
女子一听,眼睛顿时如鬼火一般莹莹发亮:“是什么样的伤?”
邱任无奈地解释:“只是皮肉伤,三师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拓跋三娘遗憾地哼了一声,前几日冒险来试探,不仅受了内伤,还丢了一只心爱的多闻天王皮袋,要不是看一场好戏,就亏大了。
“我前两日来已经交过手了,你们知道小鬼突然开窍了吗?带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身边,宠得不得了。”
一提到韦训的八卦,众人懒散懈怠的神色一变,目光立刻聚集起来。
邱任嘿然一笑:“骑驴娘子的事还是我先看见的,心高气傲的大师兄竟然甘心给人牵驴,跑前跑后打杂,啧啧,殷勤的简直没眼看。”
紫袍道人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新鲜消息,讶异道:“竟有此事?他不是向来一窍不通顽冥不灵?”
拓跋三娘笑嘻嘻地道:“二师兄是刚下山不久?这消息已在江湖上传遍了,我在长安听到,特意出关奔来瞧热闹。开始的消息是一个绝顶高手将他生擒了,我根本不信,冒险试了试,只是个稍微吓唬就哭的小姑娘,一点儿功夫也不会,死小鬼当真是失心疯了。”
头陀刚才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出声,言简意赅地道:“非也,那姑娘有些胆气。”
众人议论之际,霍七郎最后赶来,她是陈师古出师的弟子中排行最末的,对众位师兄师姐态度恭谨,朝他们一一打招呼。只是面对紫袍道人“洞真子”许抱真时,神情有些尴尬,选了个离他最远的末座坐下了。
许抱真对霍七视若无睹,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道:“你们可记得师父在世时说过的话?玄炁先天功只有童子身才能发挥最大威力,既然是开窍了,那他功体还在吗?”
拓跋三娘咯咯娇笑道:“果然只有二师兄最在意这事。咱们师门中原本就你和他还是童子,只不过你是想称天下第一,怕损了道行,忍着不敢破身,韦大则是没开窍不在乎。叫我说,师父那样故弄玄虚阴阳怪气的老怪物,不过是信口开河戏耍大家,骗你孤衾独枕一辈子。”
许抱真听了这话,并不生气,淡然道:“既然目前仍然是大师兄和我的武功最高,那就无法反证这话是假的。三娘,你要当真不信师父的话,也不会趁着大师兄病重,派手下去破他功体。事情没得手,被他逃走,病愈后回头报仇,把你从床上拖下来殴成重伤,很有意思吗?”
整个师门都知道韦训和拓跋三娘有仇,却因为当事人讳莫如深,多数不清楚为何结仇,洞真子和琶音魔当面揭破对方老底,大家才恍然大悟,竟有这样一段往事,无不咋舌。
老二老三剑拔弩张互相瞪视,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硝石味道,只是由于师门聚会不得内斗的默契而隐忍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