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的兄长,俗名陈长公,佛号仁口的禅师正是传刘健心诀的和尚。
仁口专心侍佛,不喜习武。在永兴寺做值日僧时,接待过一位四方游历的崆峒派云别子道长,道长与永兴寺主持能显法师是故交旧识,一僧一道各有自家关于睡觉的心诀,佛曰《清心诀》,道曰《宁神诀》。但佛家“清心”是依道家“宁神”所创。道僧二人为较“师”“徒”优劣,俱将心诀传于无丝毫武术功底的仁口小和尚,以验孰高孰低。
彼时小和尚仁口年幼,正是贪玩嗜睡年纪,得佛道两心诀,竟化繁为简融为《宁神清心诀》,一睡难醒。僧道心决的高低优劣,自然无从评判。
仁口不喜武功,专心佛经,对云别子道长和能显法师传授的各种功法,皆化繁为简,记于心间,自己却并不习练,只为拿给痴迷武学的弟弟陈长平习练……
“二爷,早。”去茅房倒夜壶回来的香婆婆,遇到洗漱穿戴完毕的刘健,忙施礼道安。
“两娃睡得如何?”刘健紧了紧束带。
“回二爷,两娃一夜,片刻都未醒。”香婆婆极力用身形遮挡脚后的尿盆。
“能睡就好。”刘健笑笑。
“啊,啊。”覃荣燊把扁担架在两水桶上,向刘健打干问安。
“后山的路不好走,等天光大亮了再去。”刘健知道阿荣这是去观音洞取泉水。
“啊,啊。”阿荣摇头,指天指地,表示没问题。
“路上小心啊。”刘健不再多言,出了安澜院。
见汐波阁的灯光仍亮着,刘健信步走了过去。
汐波阁坐北朝南,为五层乌砖和乌木结构的硬山顶重楼式建筑,斜坡屋顶,乌瓦覆其上。
汐波阁通体乌黑,古朴庄重。一层面阔,进深各九间;二层以上为通间,以防虫蛀的楠木书橱为间隔;每层南北辟出两间房,北为楼梯间,南为阅览间。
阎寿此时正在三楼的阅览间中,挑灯夜读。楼下、门口的书童仆人们,或坐或蹲,都在与周公私语。
“阎公子,早。”刘健推门而入,打干问安。
“长随爷来了,请坐。”阎寿从楠木长案后圆椅上站起,对为刘健搬椅子的仆人说,“上茶。”
“喳!”睡眼朦胧的仆人打干,退了出去。
“阎公子,我来问一下公子有什么疑问没有,马上就走,不用倒茶。”刘健忙说。
“这书录做的明明白白,暂时还没什么要问的。”阎寿伸了个懒腰,笑着说“贵府的藏书实在丰富。昨日读至此时,我连各层书录尚未看完。”
“阎公子要保重身体,在刘府多住些日子就是,不必熬夜苦读。”刘健笑着说。
“不碍事。再看几刻,到寅正就回去睡。”阎寿笑笑,“至大食还能睡两个时辰。”
“阎公子好学之极,老夫佩服佩服。”刘健起身准备施礼告辞。
“对了,长随爷,寿儿有一事疑惑,还请长随爷赐教。”阎寿做了一揖。
刘健拱手还礼,“阎公子客气了。请讲。”
“我见汐波楼每层都有几个不同版本的《西游释厄传》。顶层甚至还有辩机和尚的《大唐西域记》。”阎寿指着桌上三楼书录说,“这层也有前朝初年的《西游记评话》,未年世德堂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
“老爷汐波楼的藏书接是从上到下、从古到今安置的。”刘健其实已经明白阎寿问话的意思,但还是故意顺着阎寿的话往下说,“二层收录的是本朝的。有康熙年的《西游证道书》,还有随朝鲜‘年四贡’五千卷贡纸而进贡的《唐三藏西游记》等等。”
“长随爷。”阎寿笑了,“我想问的是:这《西游释厄传》不是怪力乱神的荒唐故事吗?怎么归在方技略的‘武’字类里?而打打杀杀的‘水浒’、‘三国’却归于诸子略的‘杂’字类,为何?”
汐波楼的藏书,刘老爷是按汉刘歆《七略》六分法分类收储的。即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等七部,各部下辖若干字类书集。
“西游”为何归于方技略下辖的“武”字类?这个问题,刘健曾问过老爷,得到的答案是老爷的哈哈大笑。
“这个我也不知。”刘健冥想片刻,道,“记得老爷曾经说过:武功只是‘西游’中猴子的一个小变化而已。”
“什么?”阎寿迷惑了。
……
刘健告辞阎寿,先向管家刘藏报了外出的备,又去了聚和院的大厨房,向厨子寻了些吃食,就在厨间对付着吃了。
吃完,刘健向晨起的刘安、刘福交待了一声他去县城,便出了刘府。
天光渐亮,刘健在鸡鸣犬吠中走出大刘庄。
走过乡村小道,穿过田间地头,刘健来到韩村外的枣树林。
刘健蹲在树丛间,查看着日前众捻子们在其间留下的蛛丝马迹,验证、比对着赖华兴、徐世德等捻众讲述的话,确认出入不大。
林间空地上,轿子曾落地的痕迹清晰可见。但刘健只找到轿子被轿夫抬走的足迹,却始终找不出轿子是如何出现的痕迹。哪怕是周边折倒的荆棘草丛,也没有轿子进入林子的印迹。
刘健无奈,只得作罢,起身向盐山县城走去,他得给大翠和绠子办理正民民籍、户籍。
……
大食时间一般在辰正,就是辰时正中时刻,也是西洋时间的上午八点。刘健到达盐山城关镇县衙时,刚好是辰正。
此刻,城关镇早已苏醒,东西方向的主路上,人来人往,多在为一天的生计忙碌着。
门朝南开的盐山县署,此时门前的空地上,已三五成群聚集了近百名穿各式衙役制服的人。
“二爷。”一名在衙门外石狮子旁等待衙门开门的官员见到刘健,跑着过来打干问安。
“典史大人,早。”刘健连忙还礼。
来人头戴凉帽,身穿朝袍,胸前?褂上织缀着一个方形练雀补子的官员。
他是大刘庄刘培生的养子刘凯夕,是盐山县衙掌管缉盗、盘诘、监察、狱囚的典史。
“二爷,您有所不知,刘典史如今已荣升刘主簿了。”这时又走过来一名朝袍外套的补褂上织绣鹌鹑官补的人,笑呵呵地向刘健拱手。
刘凯夕升任主簿,秩正九品,掌管的正是户籍及巡捕,刘健给大翠他们办籍,就得跟刘凯夕打交道,而他却是刘培生的养子。
刘健的脑中迅速想着对策,面上却依旧恭敬有加。
“胡县丞。”刘凯夕主薄打干问安。
“县丞大人。早。”刘健向来人屈膝打干。
出言提醒之人是盐山县衙的县丞胡峙峥,秩正八品。
整个盐山衙门中,有品级的只有七品知县、八品县丞、九品主簿和教官,以及从九品的巡检五个人。县丞胡峙峥是县衙仅次于胡知县的二号人物,人称“二老爷”。
“二爷客气啦。”胡县丞拉起刘健,一起向缓缓开启的衙门走去,“二爷,何事劳您亲来?”
两个门子大开大门后,分列门旁,恭敬地向进入衙门的诸人行跪迎礼。
这时,一个贵公子装束的年轻人来到门厅,向一众人拱拱手,朗声说道:“诸位,我父昨夜身体染恙,今日公务由胡县丞代理。”
这位是盐山县令胡根梓的公子胡炎,经营南关镇最大的米面铺和典当行。粮铺主售烟枪;当铺多当火铳,“双枪”生意极好,收入与爹齐平。在县衙虽未挂职,但威望比二老爷胡峙峥还盛。
“公子,太爷可否请钱郎中来看?”胡县丞表示关切。
“叔,我正要去。”胡炎打了哈哈,带一众小厮出了门。
“愿太爷早日康复。”
“胡公子,您慢走啊。”
门外有资格开口的无论官和吏,都纷纷开口慰问,对胡知县“告假”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二爷,您请。”胡县丞不因临时擢升一把手而张狂,对刘健依旧客客气气。
“县丞大人,您请。”刘健开始胡编,“京城阎府的阎公子昨日到了刘府,相中府上一对青年男女,便向老爷索要。可那男女是奴籍黑户,进不得京城。所以老爷让我前来,求二张正民户籍。”
前日,京城阎府的阎寿公子一行人去大刘庄,路过盐山县,胡知县听闻消息,率领县衙三班六房一众人等,至县域相迎,好吃好喝好款待,胡知县还挽留阎寿公子在县衙住了一晚。
刘健此时打出阎公子的旗号,很说得过去。
“小事一桩。刘老爷太见外了,还让二爷辛苦一趟。派人来言一声,这边令马快送去就是了。”胡县丞说着笑,走在最前面,刘健跟着刘主簿紧跟在后。
三人身后是继任刘凯夕的典史、税课大使、教谕使、驿丞、阴阳训术、医学训科、僧会司、道会司、急递铺等一众头头。
皂隶、仵作、马快、民壮轿夫、伞夫、扇夫、斗级、铺氏兵、急递总铺兵等一众人,则乌泱乌泱地跟在最后。
进了县衙大门,距大堂间是二十余丈见方的青砖铺墁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