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雨傍晚突袭,淋漓地落上一场,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收锣罢鼓。
丫鬟青萱一边叫着人,把搬至廊下避雨的菊花都摆放回原处,一边又另外分派了人手,“去把府里的祛虫香囊都挂到花园里,若有不够,将艾草、藿香这些剪碎烧了,沿路洒在地上,莫要让蚊虫惊扰了贵客。”
一众仆从连声应下快步去了。
今日是滕家在自家小花园里办的菊花宴,老夫人林氏亲自写了请柬送去各家,请的尽是与滕家交好的几户人家的夫人。
两月前,滕家匆忙办了一场婚事,婚事办得急,滕家备办有限,全赖这几家的夫人出手相帮。
如今那婚事过去了两月,林老夫人趁着中秋节前,菊花开得正盛之时,邀了这几位要好的夫人过来赏花听戏。
夫人们多半带着自己的姑娘一并前来,她们在厅里吃茶叙话,姑娘们便在花园里闲聊赏花。
方才下了场疾雨,若不是滕府的仆从提前得了吩咐,雨未落就把娇贵的名菊速速搬往廊下避雨,这会可就要搅了姑娘们赏花的雅兴。
花没受损,原样搬回了原处。雨后蚊虫多,这会沿路又撒了驱虫的草药,姑娘们见状又走了出来继续赏花。
事情被吩咐得妥妥当当,青萱不由地往花园尽头偏僻的路边看去。
穿着水蓝色薄衫并湖蓝色褶裙女子,正站在树丛之中,暴雨刚洗过的树丛苍翠地将她的身影包裹其间,若非是那黑密的长发绾成的发髻在日光下顺亮耀眼,恐怕不仔细便瞧不到她。
那是将军刚娶进门的新夫人邓氏。
滕家是陕西都司的行伍人家,早些年过世的老爷也曾做过正四品的武将,但后来因与人交恶被贬边陲,不久便死在了战场上。如今这份家业,尽是滕家二爷滕将军滕越,一刀一枪挣下来的。
二爷因着常年驻守边关,今岁才娶了妻,便是这位新夫人邓氏了。
青萱没怎么同她说过话,今日家中办花宴,老夫人怕魏嬷嬷忙不过来,便让新夫人到花园帮衬。
只看这花园前后的安排,丝丝缕缕都考虑周道,青萱这等办事的丫鬟也跟着省了不少心。她觉得这位新夫人约莫是个理事的好手,但进门两月有余,只有这等时候才让她出来做事。
她是府里的夫人,将军的正妻,又非是过轻的年纪,但她不掌中馈,也不住在正院,二爷平日在外打仗,老夫人不太寻她,她只在柳明轩中不出门。
府里的下人惯会看人下菜,两月过去,已经没几个人敬着她,真把她当夫人了。今日若不是青萱这个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在,恐怕这些下人未必听从她吩咐。
青萱远远看着,暗暗摇头。
... ...
花园尽头的路边。
有人快步走在小道上。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雨里弄湿了鞋子,刚换了新鞋重新回到花园。约莫想着这种小道上没什么人,脚下走的快,谁料一转弯,对面也恰有人走过来。
她惊了一下,连忙要收住脚,谁料刚下过雨的石板湿滑,她这一陡转,人忽的向一侧倒了过去。
“呀!”她疾呼一声。
她的丫鬟在后面还没跟上来,不过此时,却有人伸出了手,一把将她稳稳拉了回来。
小姑娘心有余悸地连忙道谢,这才抬头看到是个面生的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蓝靛裙裳,一张脸上没什么胭脂水粉,但唇色莹润淡红,鼻梁秀挺精巧,一双眼眸无云无雾,清亮炯然,微长的柳叶眉略略挑起。
“姑娘没事吧?”
她嗓音如琴,清正悦耳,也是未曾听过的。
小姑娘眨眼问了过去,“姐姐是哪家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此番林老夫人请来的都是与她要好的夫人,彼此之间时常往来,姑娘们也多半是手帕交。
小姑娘想不出来,转眼看到了她长发整齐地梳成了妇人发髻。
这时她开了口,她没说是哪家的,只是道,
“我姓邓。”
滕将军新娶的夫人便姓邓... ...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新夫人。
正这时,丫鬟从后面追了上来,还没等她反应,便一把将她拉去了一旁。
那动作,好像对面这位邓夫人做了什么对她不利的事一样。
明明下过雨了,空气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沉闷之感,小姑娘尴尬。
但这一切,随着那位邓夫人轻轻笑着同她点头离去,顿时消没无影。
丫鬟急急拉着她,低声道了句。
“她姓邓,咱们这儿哪有姓邓的,只有滕将军新娶的那位夫人。”
“这我知道,怎么了?”
“姑娘不晓得,她可不是什么高门出身,恐怕此前连西安府都没来过,却能嫁给滕将军这般品貌的大将军,那还不知道是使了什么粗野手段呢。”
“这... ...我瞧着她挺好的呀?”
“姑娘性子和善,怎么知道这些小门小户的手段。他们的脸皮可同姑娘这样的贵人不一样,说不定方才因着各位姑娘都不搭理她,想从您这找机会呢。”
小姑娘惊讶不已,神色怔怔似是被吓到了。
不时见到了几位相熟的姑娘,众人见她神思不属,皆问发生了何事。丫鬟三言两语把方才遇到滕家新夫人的事情说了。
话音落地,姑娘们眼神交汇之间,都露出几分鄙夷。
她们都转头向着其中一个穿着琥珀色绣团花的姑娘,那姑娘立时挑了眉。
“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想让滕表哥娶个来历不明的村姑?”
她姓杨,唤作尤绫,母亲杨二夫人孙氏同林老夫人乃是表姐妹,这位杨姑娘自然也算得滕越的表妹了。
众人都看着她,有人轻轻戳了她笑问,“你那新表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杨尤绫听见“表嫂”这个词,一张脸似喝了胆汁似得难看。
“你们要是爱叫表嫂就自己去叫,我可不想认随便什么人当表嫂。”
“那邓氏怎么了?”有人问。
方才差点滑倒的小姑娘小声道了句,“我瞧着她还挺好... ...”
话没说完,被丫鬟从旁扯了袖子。
杨尤绫倒是听见了这话,“挺好?她除了运道好,还有什么好的?要不是那位县主横插一杠,滕表哥至于要娶她吗?”
众人一听“那位县主”全都目露了然之色。西安府里秦王家中县主有许多,但都比不上恩华王家的那位荣乐县主。
秦王的王位传至如今,能掌的实权已经没有多少了。但恩华王府却在西安府的北面,戍边之地,手中仍有部分军权在握。作为掌有实权的王爷独女,荣乐县主朱意娇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偏偏这次,她一眼看中了滕越,要他做自己的仪宾。
说起来娶一位县主原是好事。但这位荣乐县主小小年纪便“声名远扬”。
去岁有个秀才想攀附王府,愿意入赘王府给朱意娇做婿,朱意娇当时就说了好,还说三月后就成亲,不用那秀才准备半文钱的聘礼。
那秀才大喜不已,返回了家中高兴得四下告知,然而翌日就被发现吊在了房中,手筋脚筋全部挑断,活活疼死。
自那之后,莫说登门求亲的,便是之前有意的,也再不敢提及这位县主半分。偏她看上了滕越,让人来暗示滕家去提亲。
滕家可不想娶一位煞神进门,林老夫人只能立刻散出话去,说家中已经为滕越定了亲,是自己从前在金州老家的远亲家的姑娘。这话前脚散出去,后脚还真就办了婚事,滕越便娶了这位新夫人邓氏为妻。
杨尤绫烦厌道,“我表哥这样品貌的人,戍边的指挥同知,自己闯出来的三品武官,满西安府想嫁他的姑娘多了,眼下全被祸害完了,竟娶了个村姑进门来。”
她越说越烦,“这世道但凡有些本事的,谁不上娶高嫁,滕表哥合该娶一位真正的名门贵女才是,就似... ...”
她说着低了几分声音,好似怕自己稍微大声一些,就如泥水沾湿了真正的贵女的衣裙一样。
“... ...似我表姐那般的人物。”